梅兰芳谈剧目开放和不演坏戏问题:我的保留节目《刺虎》还是不演为妙
这次到兰州来,正赶上甘肃省戏曲界的同志们举行的座谈会。作为一个戏曲演员,谈一谈对戏曲艺术上的一些看法,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但是我很抱歉,正在演出期间,没有时间很好的准备有说得不对的地方,希望同志们给我指教。
我想,先谈一谈开放剧目和不演坏戏的问题。我知道大家对这个问题都很关心,可能有人这样想法:政府已经明令开放禁戏,就是说什么戏都可以上演了,为什么又提出不要演坏戏呢?还有,什么样的戏算是好戏,什么样的戏算是坏戏?它们的区别又在哪里?
大家都想弄清楚这些问题。下面我谈一谈我个人的意见:
文化部根据“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宣布对所有的传统剧目一律开放,这个决定解决了演出剧目贫乏的问题,让很多老戏重新和观众见了面,一些传统的、优秀的剧本、舞蹈、腔调和曲牌,也都出现在舞台上,受到观众的欢迎。因此,演员的生活和工作,也都随着有了改进,这对戏曲艺术的发展与繁荣,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梅兰芳慰问工人演出
但是,政府开放剧目的目的,并不是鼓励大家演坏戏,更不是让我们开倒车,而是为了更好地发扬我们戏曲艺术中的优良传统。政府不用行政命令来取缔坏戏,也不等于艺术上就没有好坏的标准了,而是由于我们演员政治思想上有了提高,党和政府信任我们,把上演剧目的决定权交给我们。那么我们就应该为演出的效果着想。
演一出戏,要看看它在观众中起一个什么样的作用。人民把今天的演员,称做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个头衔是何等光荣,给我们的任务是何等重大!我们在整理传统剧目的时候,怎么能够不加以选择呢?
我们提倡的是富有思想性、艺术性的好剧目,我们坚决反对上演那些内容和表演上没有什么价值,甚至于对人民身心健康有害的坏剧目。所以说政府开放剧目,和我们提出不演坏戏是不矛盾的。开放剧目,是为了发扬戏曲艺术的优良传统,而不演坏戏,正是为了使鲜花更快更多地出现在舞台上。
梅兰芳《宇宙锋》拍摄现场
我们一方面应该坚持大胆放手挖掘剧目的方针,另一方面,又必须认真负责的对待上演剧目。哪些剧目可以原封不动地搬上舞台,哪些剧目必须适当地加以修改,哪些剧目没有修改的价值,这都需要经过认真的研究和讨论。
犯了原则性错误的东西,和丑恶、淫秽、恐怖、对人民身心健康有害的东西,而这些毒素在剧本中又占了主要地位,去掉以后就有戏了,像这类剧目,我觉得大可不必浪费时间去整理它。比如,昆曲传奇《铁冠图》里有些常演的戏,从剧本上看,有它的写作技巧,表演上也有些独特的艺术技巧。但是,作者的立场,却是反对农民起义,仇视农民革命的,这种立场当然和我们相反。那么,剧本的写作技巧愈好,演员的表演艺术愈好,对观众起的作用也就愈大。最近北方昆曲剧院在建院的时候,演过一次《宁武关》,观众看了,就有意见。听说,这里的秦腔名演员刘易平先生也有这出拿手好戏,现在已经自动提出,永远不演《宁武关》了。这是刘易平先生提高政治觉悟的一个很好的表现,值得我们学习。
余叔岩、钱金福之《宁武关》
我也有一出《铁冠图》里的《刺虎》,前辈老艺人传授给我不少精湛的表演,我自己对它也下过很大的工夫来钻研。过去,我演这出戏在国内外都很受欢迎,是我的保留节目之一。但是,解放后由于认识到上面所说的原因,我自动把《刺虎》停演了。开放剧目以后,有些人认为这里面有很多优美的舞蹈和唱腔,要求我再演给大家看看,我一度也有这个打算,后来经过仔细的考虑,总觉得对观众没有好处,还是不演为妙。
梅兰芳在美国拍摄之《刺虎》片段
梅兰芳在美国演出《刺虎》
其他像《铁公鸡》这出戏,也是属于有原则性错误的东西,它否定了民族革命,和人民的意愿相违背,我们就无法把它演好。
另外,像《杀子报》《双钉记》《马思远》一类的戏,虽然也反映了当时社会上的一些面貌,但是拿到今天的舞台上来,除了给观众带回去的是色情和恐怖的印象以外,还有什么东西可看呢?
《马思远》是于连泉(小翠花)先生拿手戏之一。他在北京演出了几场,观众的反映也是不好。最近于连泉先生已经写文章表示态度,坚决不再上演这出戏了。他演这出戏有几十年的经验,表演技巧上也有独到之处,今天,人民不喜欢这出戏,他就毅然停演,这也是老艺人忠于人民的表现。
根据第二次全国剧目会议的报告,我们知道全国各剧种己经挖掘出五万多个传统剧目。我们拥有这样一笔丰富多彩的遗产,难道说就不能从这里面选出好的剧目来上演吗?为什么我们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改不好的坏戏上呢?我相信有很多好剧本在等待着我们整理、上演,观众也在盼望着看到更多的好戏,我们应该抓紧时间,整理一些好戏出来同观众见面。
我们还应该注意,在传统剧目中,有很多是香花毒草并存的,而且香花常常是隐蔽在毒草后面,只要把毒草部分去掉,香花自然就显露出来了。就拿我常演的《贵妃醉酒》做个例子。这是一出舞蹈性很强的戏,前辈老艺人给我们留下了很多优美的表演,可是,其中有一部分是黄色的东西,如和两个太监调笑当中,有一些暗示性的动作和表情,台词里面也有些不好的地方。我改掉了所有黄色的东西,主题就有了变化,全部的表演风格,也随着起了变化,一个孤寂、抑郁的宫廷妇女的形象,自然就突出在舞台上了。
梅兰芳之《贵妃醉酒》
在整理和改编中,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文艺工作者和我们戏曲演员的紧密合作。我有几位文艺界的老朋友,同我合作了好多年。他们经常作为观众,在前台听戏,看出了什么问题,就马上给我提意见。有的时候,我自己也会发现一些问题,和他们一起研究。
总的说来我们用的是互相启发的方法,多少年来是收到效果的。我改戏不喜欢把一个流传很久的观众已经熟悉的老戏,一下子就大刀阔斧地改得面目全非,叫观众看了不像那出戏,这样做,观众是不容易接受的。
我采取逐步修改的方法。等到积累了许多次的修改,实际上已经跟当年的老样子大不相同了,可是观众在我逐步修改的过程中,逐步地也就看惯了。我为什么这样做呢?因为一出戏把它改好演好,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拿我的经验来讲,改一个时期,又会看出新的问题,有时甚至于还要根据观众的意见,再改回来。总之,这件工作是需要很细致、很耐心,步步深入的。
上面我所说的不演坏戏,和清规戒律是截然不同的。我们还是要反对清规戒律的。过去,我们吃了它很大的亏,特别是使传统节目的上演、整理、改编和挖掘工作,都受到了很大的限制。
比如说,衡量剧目,着重分析它的人民性,这是必要的,但是把这一问题简单化了,理解得很狭隘,认为只要是统治阶级,就不会有好人。像这种简单而狭隘的说法,我们把他叫做“唯成分论”,这不是正确地对待传统剧目的态度。《秦香莲》里的包公,《十五贯》里的况钟,都是人民喜爱的人物。如果说他们都是为统治阶级服务,肯定他们,就是肯定了统治阶级,要按这种说法,《十五贯》就会变成反人民的戏了。
周传瑛、王传淞之《十五贯》
还有人看到剧本里有两个老婆,就认为违反新婚姻法,不能上演。其实,多妻问题是中国封建社会存在的一种客观事实,反映了封建社会制度的一个不合理的现象,因此在舞台上出现,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今天,我们首先要看舞台上表演的故事、主题是什么,着重宣传守节是不好的,像《三娘教子》的主题是教子,为什么不可以唱呢?美化和鼓吹多妻制当然不好,像《二堂舍子》的主题并不涉及多妻问题,而且还需要定出一个善良后母的形象,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如果仅仅拿“宣传多妻制”的罪名,否定这些戏,我觉得是不妥当的。
前几年,有很多位参加戏曲工作的新文艺工作者,对传统剧目不够了解,常常用框框去套具体的作品,套不上就大杀大砍,不仔细地去分析它的具体内容,这样做,就容易产生清规戒律。
梅兰芳、周信芳之《二堂舍子》
比方有人说:“凡是有鬼的戏都不好”,又有人说:“神佛可以登场,鬼魂为何不能出台?”这两种说法,形成对立。其实也要看剧本的具体内容,不能一概而论。有些戏,在舞台上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鬼,就像开了个鬼的展览会,只会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恐怖印象,和剧情并没有多大关系,如《黄氏女游阴》《唐王游地狱》等戏,就给人有这样的感觉。这种鬼戏,当然我们要坚决反对。可是也有些戏里出现的鬼,含有一种积极意义。像《情探》里的敫桂英,《红梅阁》里的李慧娘等等,这都是通过作者的幻想来表达人民斗争的意志,只要去掉恐怖的形象,又有什么不可以演的呢?
我们诚恳地欢迎新文艺工作者参加戏曲工作,因为他们有丰富的政治理论知识,能够掌握政策原则,对我们帮助很大。同时也希望新文艺工作者很快地掌握和熟悉中国传统戏曲艺术的特点,对于具体作品进行具体分析,正确地理解传统剧目的思想意义。
另一方面,我们做演员的,也应该很好地和新文艺工作者密切合作。我们对剧目的表演艺术是比较熟悉的,但缺少思想批判能力,应该把我们熟悉的,告诉新文艺工作者,才能得到他们的帮助,成为一个整体的力量。因为有时传统剧目的价值和意义,不仅表现在它的文学方面,也表现在它保存的表演艺术方面。
就像前些日子在兰州观摩秦剧时,刘金荣老先生表演了《点将》里的杨继业,一句唱词也没有,也听不到念白,全靠几个舞蹈动作和面部表情,表达出老令公保卫祖国、关怀爱子的心情,像这种极有价值的表演艺术,从剧本上是看不出来的。
所以说,艺人和新文艺工作者的合作,是非常必要的。总之我们在整理传统剧目的时候,看问题要全面,不要片面,要客观,不要主观。这是打破清规戒律的关键,也是做好挖掘传统剧目工作的关键。
下面,我想谈一谈对右派斗争中,我们戏曲界应该注意的一些右派分子到处煽动放火,招兵买马,企图反对党的领导,反对社会主义,我们戏曲界也是他们进攻的重要目标之一。
同志们,我们多半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旧社会的痛苦,我们亲眼见过,也亲身经历过,用不着我来细说。自从有了共产党的领导,我们艺人才得到真正的解放、戏曲艺术才得到了蓬勃的发展。难道说解放后三百多种戏曲百花齐放,不是亘古没有的奇迹吗?难道说解放后涌现了二十几万戏曲队伍,人才辈出,不是党领导的效果吗?我们以演员身份,不但走遍全国,而且作为国家的文化使节,出国演出,受到国内外广大人民的热烈欢迎,难道说这不是在党和政府的亲切关怀下得到的成就吗?我今年六十多岁了,现在还能在舞台上愉快地工作着,而且感到更年轻了,这难道不是党的领导所给予的吗?右派分子妄想否定党领导戏曲工作的成就,真是睁着眼说瞎话。
关于右派分子叫嚣的“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的谬论,我们先来研究一下,什么是内行?过去在戏曲界所谓“内行”是指演员而言。只要会唱戏,就是“内行”。可是,现在不同了。我们要建设的是社会主义的文学艺术,这里面包含着政治上的意义。在这一方面,我们演员就变成外行了,这就需要有人来领导我们学习,学习得好,也可以变成内行。
在戏曲艺术方面,有些领导同志过去是外行,他们经过八年多的学习,已经掌握了许多业务上的知识,难道说他们不能成为内行吗?右派分子拿这种话来挑拨我们,我们必须戳穿他们的阴谋诡计,在党的领导下,和新文艺工作者亲密团结,做好戏曲工作。
我们戏曲界的同志,自从解放以来,受到党的教育,在政治觉悟上,各有不同程度的提高。不过,虽然经历过历次政治运动,受到一些锻炼,却没有更直接的深入到火热的斗争中去,因此,旧思想还没有很好改造,对于新社会的新制度,新生活,还有人感到不习惯,甚至存在有抵触情绪。在右派分子向党进攻的时候,有人就摇摆不定,甚至被拉下水去,掉进泥坑,这是一次惨痛的教训。面前的事实,给我们敲起了警钟。我们通过这次教训,使我们认识到思想改造的迫切需要。我们既然被称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首先就要把自己的灵魂塑造得更美好,更纯洁。所以,我们戏曲界的思想改造,是刻不容缓的,而反右派斗争,正是改造思想的一个锻炼机会,不要轻轻放过。
我们只有把思想改造好,立场站得稳,才能真正通过戏曲艺术为祖国社会主义建设服务!
(《甘肃日报》195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