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语 (5)
令语离开父亲家后,出发到Z城,从那儿坐飞机回美国。文俊没有再联系她,她几次听到手机响,一看却是别人的电话。旁边的人兴致勃勃地打电话,她意兴阑珊的在一边看,追忆往事。
令语的大学生活乏善可陈,像她们这代人,中学不过是学习再学习,到了大学,高考的紧箍咒卸下去了,反而茫茫然不知道要做什么了,紧赶慢赶着,找到了要忙的事情,不外是新的考试,考证考外语考公务员,还有人人要修行的恋爱课。
有的人像棵树,长在家庭的树丛里,树与树之间传递着风声消息,挨着挤着,小树被拱着,渐渐眼界远了,长高了,也不耐烦了,一心想走的远点,但是树根还牢牢地和原生的树丛盘缠着,不至于流落到远方。 令语不是棵树,她是团风滚草,父母是个偶然的缘分,播了种子,就撒手,任凭她自己长了,在人生的荒原上,不自觉地被东西南北的风裹着吹着,一路浮沉上下。
同宿舍的女孩子抱怨父母如何伸长了手指导她争取荣誉、竞选学生会,她空空的听着,毫无感觉。人家说,被漠视的人往往怀了决心,要出人头地,震慑报复一下忽视自己的人。她小时候那样认真熬着练书法,不也是想让父亲刮目相看吗。但是一个人无论如何努力也得不到重视,慢慢就心灰意冷了。她吊在家庭的边缘,只把自尊心磨的锋锐,渐渐习惯了冷眼旁观,不觉得有什么好东西值得她费力去够。
同学老师大概觉得她是个乏味的人,只知道上课读书。女孩子们热火朝天的和年轻教师们讨论人生、赶讲座场子、加入社团,她随大流的跟着,没有精彩的话和动作,跑跑龙套而已。 男生们荷尔蒙高涨,眼梭巡着女生,打量着估算着,悄没声地发动攻击。 令语是这场原始寻偶游戏里的道具,往往一对男女关系没有明确前,你来我往的试探着,令语就被拉来做个电灯泡,在电影院里、在饭桌上插在两个暗潮汹涌的人中间。
令语廋高个子,胸部像被风吹皱了似的一点点起伏,罩在直筒筒的衬衫和长裤里,简直像个子太高的小学生,更糟的是女孩子的娇嗔、轻笑、眨眼睛这些小动作她一点悟性都没有。男生们背后评论起女生,几乎是想不到要讲她的,偶尔无意中提到了,一杯清水而已,有什么好讲的呢。
能够让一个年轻女孩子引入注目的大多是容貌,其次是从爱与呵护里泡出来的娇憨可爱。如果都没有,只好在后天生活里磨,波折努力,得到一点点成功,获得一些所谓的气质。十八岁的令语既不美,也不娇。如果不是文俊出现,她大概一直要在生活中当个小配角。
文俊和她同系,来自同市,比她高一届。 文俊中等个子,南人北相,方脸高鼻,黑皮肤。他因为高考失利,没有上心仪的学校,大学前两年消沉蹉跎,大三要结束了,恍然想起来要努力,积极参加各种活动。
令语和文俊第一次相识有点戏剧性,文俊后来总说令语是被他英雄救美救下来的。那天令语被系主任叫去写宣传海报。系主任并不是教本专业出身的,他工作最认真的时候是带了白手套检查学生宿舍的卫生,在一屋子女生围观下,他伸长胳膊,一根手指划过门框上面,然后戳出那支手指,给人看白手套上粘的一点灰尘。他浮了油光的长脸上透出威严,眼睛从茶色眼镜后锋利的一扫,抛出一句: 这个宿舍的卫生还不过关啊。
系主任家住的远,在校园里有一间自己的宿舍。晚上的时候,令语进了他的宿舍,他坐在沙发上,指指桌上的纸笔,让令语写一个系里活动的海报。令语正写着,觉得一股热气喷到脖子上,系主任紧贴着站在她身侧后,低下头看她写字,一边问: ”你从小练的字吗? 写的不错”, 一边把一只手搭到她肩膀上。 令语僵直着,停住了笔。那只手握住了她的肩头,用着力。令语瞪大了眼,嘴里干的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一阵咚咚地敲门声,一个男生砰的推开了门,叫: 许令语,你家里有急事,电话打到你们宿舍,大家都在找你,快去。
系主任若无其事的放下手。令语雪白着脸,快步走了出去。
那个男生就是文俊。
令语记得跟在文俊后面逃似的出了教师宿舍楼。文俊看着她仓皇的脸,问: “没事吧。”, 令语摇头。 文俊解释: “我到教师楼送点东西,我看到你。我就想这个书呆子怎么会进系主任房间。我想你不会是那种女生。你又是我老乡,我就敲门了。”令语还在混乱中: “我根本没想到,怎么会!?” 她语无伦次。 文俊叹息: “所以我说你是书呆子,敢一个人晚上到主任宿舍去,出了事,别人只会说你送上门去。”
他快步走在前面,他回头看她,可怜巴巴的跟着,路灯光照在她毛茸茸的头顶上。
他一直送她回到女生宿舍楼,到了楼门口,嘱咐她: “女孩子要小心一点”。她抬眼看着他,身后灯火明亮,楼里传来女孩子们的说笑声。 她的眼里还有一点依赖和惶恐,文俊心中一动。
再一次遇见的时候,是系里的新年舞会,那时候的舞会是男女学生正大光明发射魅力的机会,个个装扮一新,在旋转的灯光里半羞半笑的试探。文俊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舞池里已经在跳接龙舞,一派欢畅。令语坐着嗑瓜子旁观,闲听着旁边的女生含酸议论在舞池中大出风头的系花。文俊朝她走过来,她心里紧张起来,果然文俊叫她下来跳舞,不管她推辞,拉住她的胳膊,插到跳舞队伍里。
令语紧张的拽着前面人的衣服,感觉到文俊的手握住她的腰,推动她跟着队伍。音乐摇荡在房间里,众人跟着和唱,跳舞的长龙一摇一摆,一摇一摆。屋外寒风卷着雪花压白了天地,屋里人声沸腾,跳舞的人身上冒出了热汗。
文俊带笑看着令语的背影,看她躲闪着不回头,头发披散在红色毛衣的高领上,腰部的毛衣被他握皱了,可怜的束住一截细细的腰。
后来文俊渐渐来找她,或是老乡活动,或是借书还书。同宿舍的女孩子们笑问他们的老乡关系什么时候转正,文俊拿眼看令语,令语不说话。
大三放寒假之前,有难得的狮子座流星雨,文俊约令语参加天文社的活动。晚上十点,令语从宿舍里出来,校园里的灯大多已经灭了,一栋栋宿舍楼在干冷的空气里隔着,文俊在宿舍楼门口等她,嘴里呵出一团团的白气。
她和文俊并排走,头顶罩着暗蓝的天空,突然一颗流星划过去了,接着是另一颗。一道一道闪亮的痕迹在空中浮现。
他们边走边惊喜的看着天空。
年轻不知疲倦,他们一路走到郊外的山上。宇宙的烟火在头顶悠然开放。
在山顶坐下的时候,文俊说: 没有天文社的活动,我只想和你一起。令语,答应我,做我的女朋友。
流星雨一阵阵的闪耀,这些细小的岩石在宇宙穿行几十亿公里,与一位观望者的目光在瞬间相遇,再错过,然后继续旅程,直到寂灭。人生如此寂寞,身边的人如此温暖,令语想: 不管未来如何,即使只有这一刻,也足够了。
她点点头。
文俊狂喜的抱住她,俯下脸,吻她。她张大眼,看他的脸浸在星光里,像一盏明灯,照亮她。
自那之后,他们出双入对,香山看红叶,雪中爬长城,北海划船,当学生,谁都没有多少钱,但是这些都不费钱,更多的是需要时间、心情,和一个好同伴。
令语第一次得到另一个人全心的关注与爱,她渐渐对文俊说起童年的生活和父母的关系,文俊第一次听完后,搂住她: “我为什么没有早点找到你,我小时候过的那么开心,我可以带你玩的啊”。 多么傻气的话! 令语含泪笑,回抱住他: “谢谢你,文俊,谢谢你爱我。”
1999年的春末,美国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在京高校和各单位都去使馆抗议。一条街比肩接踵,黑压压的人头挤来挤去,耳朵里塞满口号声,令语在大太阳下走的倦了,在纷乱的旗帜和人影中找文俊。文俊在一条队伍里看到她,努力穿过人群,走到她旁边,拉住她,找了一个人少的街角,让她坐下来,他挡在旁边。
他低头看她: “令语,我不留在北京了。Z城有个机会更适合我。你安心在这里,毕业的时候过来,我们俩以后一直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令语抬头看他,阳光太明亮,刺的她睁不开眼,她微笑,说: “好,你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