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呆子的故事之--婆婆

婆　婆

老公是一个狡猾的人，他送给我的第一张照片，就是与父母的合影，照片上，他的父母看起来特别慈祥，他呢，也是很孝顺的样子：父母坐着，他站在后面，双手自然地搭在父母的肩上，感觉特别好。

第一次见到婆婆，心里还是意外了一下，没想到婆婆如此矮小，简朴得不像是久居京城的教授夫人、离休干部，她实在太没有架子了，没有一点学府气、机关气、市民气、长辈气。她的话不多，但很实在。

第一次谈话，我就开始喜欢婆婆了，她没有一句话是替儿子说的，也没有一丁点儿的掩饰与客套，她只是陈述事实，只是朴素的介绍和提问，没有丝毫虚的成分，我非常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开始的时候，我对婆婆的感情是谈不到的，只是觉得，这个老人很好，我也应该按照礼节行事，这就够了。

因为每年只能见一面，我们不会有什么矛盾，一直听人说婆媳不和，但我们之间不会有这些问题，一方面是因为难得一见，另一方面也因为婆婆是一个很少是非的人，还有一个点，就是婆婆的年纪几乎可以做我的祖母，作为最小的儿媳妇，婆婆对我也别有一种疼爱。所以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一般婆媳的较劲，我对她，是一种面对迟暮老人的心情，眼看着风烛残年、飘忽不定的生命之光越来越暗淡，只能恭敬，不能批评。

更何况婆婆是没有一点儿要求的，她对我，精神上物质上都没有提过要求，她甚至真心不要我送她任何礼物，她自己的经济能力足够生活，另一方面，她不希望我们乱花钱。开始的几年，我年年想着给老人买点东西，后来，知道她真正的意愿，也就不再刻意而为了，只有碰到觉得适合老人用的，才会买来送她。

我们慢慢坐到一起，偶尔聊天，婆婆开始谈她这一生的故事：

她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做姑娘的时候，就不愿做女红，只爱看小说，每天躲在闺房里读书，什么《岳飞传》、《杨家将》、《三侠箭》、《三侠五义》、《七侠五义》……，那是三十年代河北农村一户地主家小姐的生活，婆婆注定会有值得回味的一生，年过八十，她还能如数家珍般讲少女时代读到的故事，记性非常好。

好日子过到17岁，婆家人来提亲了。公公也是殷实人家，和婆婆同岁，在一所教会学校读高中，那个时代，17岁的青年就应该娶妻生子了。

婆婆就这样嫁做人妇，婆婆的婆婆是一个迷信的妇人，她一直认为小儿子的死和后来的一系列变故都与婆婆命硬有关，她一生都抱怨自己有一个方人的媳妇。从一进门开始，婆婆的婆婆就开始为难自己的媳妇。

聪明的婆婆在做小媳妇的时候就表现出她的聪慧、晓事、明理和尽责、坚强。新婚的考题是用非常软的绸布做给公公做一条棉裤，两个星期后，还是新媳妇的婆婆把她做好的棉裤交到她婆婆的手里，挑剔的妇人也没有话说了，拿着新媳妇的作品前院后院得意地去向人展示，第一次考试高分通过；当公公想逃离日本占领区，前往四川考大学的时候，是婆婆悄悄把自己所有的积蓄给了年青的丈夫；当一家老小躲日本逃到济南，也是婆婆一肩挑起照顾家庭的重担……

从新婚到新中国成立，前后十年多，婆婆与婆家人一起生活，又一起躲日本逃到济南，生下两个女儿，只养活了一个，除了忍受艰难的生活还要忍受她婆婆的指责与亏待，度过了非常难挨的岁月。而公公在山东读完高中又到四川读大学，读完大学又投奔延安，一年几乎不能和婆婆见几面，甚至几年没有见一面，等到全国解放，已经在济南参加工作的婆婆又千里寻夫，来到北京，重新学习会计专业，一辈子做后勤工作。

86岁的婆婆不是一个唠叨的人，没有多余的话，而她的一生，我只能从她断断续续地叙述中慢慢地连接成线。我知道，她经历过日本统治的伪满时代、经历过解放战争，还有解放战争即将胜利，她独自背着女儿去千里之外寻找丈夫，那时候还是战乱，世事非常艰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遇到危难；她还经历了解放之初的兴奋，一个接一个孩子的出生，她是五个孩子的母亲，生活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接着，又有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也度过艰难的岁月，因为出生不好，加之公公臭老九的身份，她顾不得最小的儿女还没有成年，被迫和丈夫一起下放到五七干校……

生活真的是太难了，除了那个读着小说的少女，我几乎感觉不到她的人生历程中还有多少轻松与享受。

婆婆因为解放前就在济南参加了革命工作，所以，最后的身份是离休干部。她的离休工资虽不算太高，但养活自己不成问题，还可以有余钱帮助儿女。婆婆从来不计较钱财，凡是她所有的，无不尽力用在亲友身上，而自己吃的穿的都可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程度，她很知足，觉得帮助别人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大院的守门人，她常常接济，送去吃的穿的用的，数年如此，后来，那个守门人离开大院，年年都要提着家乡的土特产来家里感谢婆婆，婆婆回回又会送给他钱物，补贴他的生活；门口有个卖菜人，婆婆见他夏天汗流浃背，就天天熬了绿豆汤亲自端给他喝，天天送上门去，一端又是多年……

婆婆的记忆力惊人，她与公公之间的默契甚至不需要语言，作为历史正教授博士导师的公公，说起一件事情想不起来了，就会对婆婆说：“在什么什么时候，就是那个那个人”，婆婆立刻接住他的话：“你是说革大的时候，那个人叫某某某”，公公连忙点头：“对对对，就是他。”有时候，公公提起历史上的一个典故，突然忘了人名、地名或者故事的发展，婆婆也总是立刻帮他回忆起来，甚至许多的细节，我们都不知道公公要说什么，婆婆就会把他要说的人或者事情说出来，公公说：“对对对，就是他。”有时候，公公把相隔几十年的人和事扯到一起，婆婆会立马纠正，并且陈述出事情的本来面目，公公就会做出恍然大悟状，惹得我们会心偷笑，我觉得，婆婆不做历史教授真的是人材浪费。其实，公婆本来同岁，说这些话时，都是年过八十的老人了。

婆婆其实是这个大家庭里的灵魂人物，儿女子孙，每一个人回到家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婆婆，她也会把她宽厚无私的爱给每一个家庭成员，吃穿用度，全是她老人家操心。但她从来不会要求儿孙回来看她，或者陪伴她，她把自己的爱放在心里、落实在饮食起居的行动里，没有太多的表面形式，婆婆是克己而理性的人。

近年来，年过八旬的婆婆几乎每年春节前都会在一个社区的征文活动中获奖，所得的奖品不断丰富家里的厨房。后来知道，前年她撰文夸她的二儿媳妇、我们的二嫂，去年的获奖文章是写她的大外孙女、大姐的女儿，在婆婆的眼里，儿孙们的成绩都是她自豪的资本，她也用自己的成绩给这个家庭带来欢笑与幸福。

认识婆婆，使我懂得，好女人一定是内心坚强的人，她承担自己的命运，不论这命运是好是坏；她不逃避责任，无论这担子是轻是重；她不放弃义务，无论年纪是大是小；她不哀怨自怜，无论经历怎样的艰难……

随着与婆婆相互了解的深入，通过几年来看着她对大小事务的处理，我越来越喜欢这个貌似普通、身材矮小、言语不多、性格坚强的八旬老人了，甚至也开始了思念与担忧。

我也感觉到她对我的想念，她会在电话里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你了！”隔三岔五的，我们都会在电话里彼此问候，听到她老人家爽朗的声音，我的心里就有无比的安慰与踏实。

我也会越来越多的想念她，一想到北京，就会想到婆婆，想轻握着她的手，听她谈过去的故事，看到她慈祥的容颜。一听到她身体欠安的消息就会非常担心，也如老公一样流下焦急的泪水。知道她老人家身体好转，我们都会松一口气，每天默默地为她祈祷：愿上天给她的晚年安宁与健康！愿她老人家长命百岁！愿她的心愿都能实现！（写于2007年除夕)

瓷碎

第一次见到她，瘦小谦恭，孱弱之极。

那一年，她年近八旬。

此后，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每走一步路，说一句话，都是吃力的。最初几年，我以为能见到的日子不会太多了，可是，一年一年过去，她总这个样子，似乎没太大改变。

又过几年，她明显瘦了，身体更弱，精气神却没有更差。她总宽亲友的心，说：有钱难买老来瘦。

后来，她真的更弱了，弱到说一句话都会半天缓不过气来，走几步路，更得喘半天，常常看到她拼尽全身气力呼出一口气，终于又喘过气来，脸色慢慢正常。

陪伴老人的两年多里，偷偷拍下一些视频，记录他们最后的时光。她在镜头里透露出孱弱之外的内在坚强，她的目光悠远、坚定，发现镜头之后，她很配合，神情也非常自然淡泊。

她是以老爷子为中心的。每一天，每一件事，都围绕丈夫。面对不同脾气个性的孩子，她是一样的包容，从无怨言。

过了９０岁，我常常担心着她的身体，真是气若游丝，每一分钟，都可能停止呼吸似的。

近一年，我几乎跟她没有过多的语言交流了，只是感受她，感受她拼尽全力的活过每一天，只想多一点时间陪伴丈夫和孩子们，虽然她的一呼一吸是如此艰难，但从来不叫苦，从来不抱怨，从来不委屈……

她是比我好太多的人，我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只有无言的敬佩。

看到她，我常常想到一个词：瓷器。

她是那种珍贵的瓷器，是那种古老的、价值连城的、稀有又珍贵的瓷器。但非常易碎，得小心再小心……

可是，无论再小心，她已经年到９２岁，已经在病弱之中活过了十多个年头，已经倾心全力了。

她的脏器都在一点点衰老，老到没有活力、功能渐失。

已是2014年初夏，她越来越吃不下东西，有时候一天只吃50ML酸奶，一整天一整天的睡觉，起不了床。没多久，她患急症肠梗阻，亲人们陷入了两难：不做手术会疼死，做手术可能下不了手术台，怎么好？

在艰难中，孩子们决定让她上手术台，搏一下，可能活过来……

手术非常成功，她不仅下了手术台，而且醒过来。

但是，她的肾脏已经衰竭，她的心脏已经无力工作……

老天，你要怎样？

所有的亲人，都在深深祈盼，但愿她再创生命的奇迹，但愿再多几个陪伴她的日子！

我知道迟早会有失去这珍宝的时候，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还知道，生命在轮回中不息。可是，心里一样有盼望，一样有酸楚和难过。

我愿将所有功德回向给她，愿她老人家离苦得乐，早日成就圆满。

她，是我的婆婆，一个世上稀有的慈悲无我的好女人。

(写于2014年5月)

他是父母最小的孩子

平日被人认为是娇养的

陪伴年迈的父母

日复一日

也会任性

也会发脾气

但关键时刻

冲上前去

鞋都顾不得穿上

也是常有的事

父母到了最后的时刻

他伴在病床前

无比温柔

面对无助无奈的病人

他的抚摸、亲吻和轻言细语

感动我

在最后的时刻

他在父母耳边轻声说

我爱你

垂危的母亲默然无语 神情安宁

病苦的父亲顿时醒悟  竖起拇指

面对难受的时光

这温柔如同一道光明

伴随亲人到最后一刻

(2014年8月)

呆子深爱他的父母，与母亲的感情尤其深厚。婆婆疼爱最小的儿子，这个儿子一辈子不曾离开父母的家。

平日里，呆子在家中被认为是任性和不懂事的小儿子，大家对他颇多微词，但婆婆从来不说他一句不好，别人说的时候，婆婆只是沉默。

后来，呆子虔诚学佛，常常参加佛事活动，婆婆知道了，只说：我儿子做好事去了。

呆子与婆婆母子情深，非常自然真实，所以常常打动我。记得有一次，呆子从外面回来，先到母亲房里说话，母子俩抱在一起亲热过。呆子回到我们的房间，一会儿，婆婆过来，撩开门帘向里看，呆子问：您干吗呢？婆婆答：看看我儿子。呆子说：不是刚看过了吗？婆婆答：又两小时没见了。说的和听的都非常自然，毫无做作与表演的意思，所以非常动人。

我很羡慕呆子与母亲这样好。

婆婆最后的十来年呼吸常常困难，虽然用了各种药物，但呆子有一种背部的按摩非常有效，只要他在家，婆婆那边喘不过气来，他过去一按，马上就可以顺畅的呼吸了。别人也学过，却没有这样的效果。

婆婆年过九旬，呆子身体也常常在病中，母子俩更加亲密，那一次，我的镜头对着婆婆，呆子抱住母亲，认真地说：来世您还做我的母亲，好吗？婆婆认真点头，答应了。

镜头后面，我的泪流下来，真情总是感动人心的。

2014年，婆婆住里北医三院的ICU，我和呆子同去探视，那天，呆子亲吻母亲，虚弱的老母睁开眼睛，脸上有一丝笑意，我用手机拍下这些温暖的时刻，泪水一直流淌着，这是感动的泪。与此同时，公公也住在北医三院的抢救室，惊恐万状，呆子轻握父亲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爱您!并亲吻了父亲的脸，原本惊恐的老人一下子安定下来，竖起大拇指对着这个一直看不上的小儿子。

婆婆2014年9月4日离世，享年92岁。

而今97岁的公公依然健在。

而呆子在婆婆离世后的一年多，就追随母亲去了。呆子的大姐一直说：是妈放不下这个小儿子，带他走了。

但愿他们母子在净土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