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之外:图像中的雪域鬼怪(上篇)

浮生魅影,我们一直生活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人常常占据着故事的主角地位。然而在山川,在树林,甚至是拥有永恒智慧的庙宇殿堂处,都常常出没着一些我们称之为“非人”(མི་མིན་)的对象。这些“生物”似乎无法被归类,更不能直面相待。在人们惯有的思维中,这些不可名状之物对人类怀有深深的敌意;似乎在我们身上有着一些它们所缺失的,并急切想要获得的东西。无论我们将其称之为什么,其背后都是一部有关人类自我定位与思考的历史。

《Lakhe面具》,20世纪

居住在尼泊尔山谷地区的恶魔
它可以成为保护者

《黑色Khyah面具》,19世纪

一个常常躲在暗处的猿猴形恶魔

是尼泊尔和喜马拉雅山地地区的民间生物

白色的Khyah会保护孩子们

而黑色的Khyah则以人们的恐惧为食

我将结合一组插画来谈谈西藏的鬼怪文化。一般认为这一组插画是属于某个仪轨文,并且处于文末以供人们想象与施法。现存的插图一共有22张,就西藏大部分仪轨文的插图而言(有些经文动辄上百张插图穿插其中),这一套作品并不是完整的。但是选择这一套插图的原因也是明显的,每张图都配有相应的文字名称,并且鬼怪的形象刻画得也要比大部分仪轨文的插图要细致与准确。

《多罗那多》,17世纪,Hahn Cultural Foudation

不同形式的擦擦,Uranchimeg Tsultem

插图中的“四魔”,即烦恼魔(ཉོན་མོངས་བདུད་),五蕴魔(ཕུང་པོ་བདུད་),神子魔(ལྷའི་བུ་བདུད་)和亡主魔(འཆི་བདག་བདུད་);它们各自所对应的颜色(“名称+颜色”是一个重要的信息)与主流的组合并不相同。按照一般的仪轨方位,即东白-南黄-西红-北黑(也有可能是深绿色)来判断,这套作品中只有亡主魔被标记为黑色,确认其处于北方。但是这里所谓的“正确”也只是与一般流行的方式不同。通过文献对比,这套插画中鬼怪的名称与排列顺序符合觉囊派大师多罗那多(ཏཱ་ར་ནཱ་ཐ་;1575-1634)的《觉囊四百仪轨》(བརྒྱ་བཞིའི་ཆོ་ག་ཇོ་ནང་ལུགས་)。所谓的“四百仪轨”是指用神灯(མཆོད་མེ་),供食(ཞལ་ཟས་),擦擦(ཚ་ཚ་)和替身俑(དྲི་གླུད་)各百数来禳灾驱魔。

《觉囊四百仪轨》关于“四魔”的截图

在正式配合图像来谈论藏地的鬼怪之前,我需要明确三个前提:

1.藏地的鬼怪的来源分为三类:a.本土宇宙神话中的鬼怪;b.“南亚-佛教”文化中的鬼怪(并不都在天龙八部之中);c.出现较晚的,具有较强的地域性和教派特征的鬼怪,比如萨迦派的巴嫫(འབའ་མོ་/འབག་མོ་)。前两个来源一般是将概念进行拟人化的处理,而第三类来源的鬼怪是在前两种鬼怪的文化影响下产生的,它们通常具有更详细的故事性。各种鬼怪被认为拥有自己的族群与领地,且一般都有雄雌之别。

大昭寺门雕上的乾闼婆和夜叉,公元七世纪

萨迦寺供奉与看管巴嫫的小殿(འབའ་མོ་ལྷ་ཁང་)

2.藏地的鬼怪(或者是具有这类性质的护法神)一般都拥有双重身份,即本土概念和佛教概念叠加在一起。比如本土传统中的天神(ལྷ་)与南亚的天人(Deva;देव)合为一体了。又比如桑耶寺的护法神紫乌玛布(གནོད་སྦྱིན་ཙེའུ་དམར་པོ་),它既是本土概念中的“赞神”(བཙན་),也是南亚的夜叉(yakṣa;यक्ष ;གནོད་སྦྱིན་)。

《紫乌玛布护法神》,19世纪,Shechen Archives

《白玛旺杰》,20世纪,Nyingma Icons

紫乌玛布的战士装扮与深红肤色是本土赞神的标志性特征。这位护法在木斯塘学者白玛旺杰(པད་མ་དབང་རྒྱལ་;1487-1542)的推崇下得到了更广的传播,并成为了宁玛派伏藏传统最重要的誓言守护者。

3.藏地鬼怪的出现并不完全是为了增添某种可怖的语境,而是常常配合着佛教教义而存在。值得一提的是,在西藏的历史文献中,佛教历史学家常常将吐蕃之前的历史用各种我们现在认为是鬼怪的名称来命名与分期。如果我们对这样的描述进行溯源就会发现,将历史时期以鬼怪之名称呼,不单单是因为佛教历史学家需要将佛教传入以前的历史非人化,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将本土概念通过这样的方式重新包装。这样的现状虽然对我们研究西藏上古史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困难,但是也让我们看到了千年西藏文化背后有趣而残酷的文化之争。

《愤怒莲花生》,17世纪,纽约鲁宾博物馆

局部:赞,堆和鲁

赞(བཙན་),堆(བདུད་)和鲁(ཀླུ་)都是本土概念。作为拟人化的鬼怪,它们都曾在文献被宣称统治了西藏一段时间,并拥有各自的文明标志(如工具技术的改革与宗教仪式的复杂化)。

1.王与后

རྒྱལ་པོ་-བཙུན་མོ་

(rgyal po/btsun mo)

《龙族王》,18世纪,私人藏品

头顶的王冠意味着它在水域空间拥有绝对的统治权。手中拿着宝珠和龙头(龙族头饰)的宝幢分别表明了它在财富和武力层面的势力。怀中捧着的条状物被学者认为是箭。红色的肤色意味着它处于西方。

《龙族王后》,18世纪,私人藏品

女性鬼怪的主人,

和上一张图像中王可能是一个固定搭配

《白王-部多》,18世纪,私人藏品

虽然被冠以王的称呼,但是白王的形象要简单很多。散乱的头发,手中拿着宝珠和宝幢。白色的肤色意味着它处于东方。

根据第一幅作品中王手中龙族头饰的宝幢,有人认为它描述了作为龙族首领的龙王(ཀླུ་རྒྱལ་)。需要明确的是,本土的鲁神(ཀླུ་;水域神灵)和南亚的龙族(Nāga;नाग)在藏传佛教中合一了。据此,第一张和第三张中的两位王可能分别是处于西方的护贝龙王(དུང་སྐྱོང་)和处于东方的无边龙王(མཐའ་ཡས་)。当然,这只能作为一种可能的猜测。就我而言,第三张的白王可能并不属于龙族的范畴。它可能只是属于一种引入西藏的南亚鬼怪:部多(bhūta;འབྱུང་པོ་;भूत)。部多常常通过人的影子成为实体,它们是遗留于人间的亡魂。喜欢穿白色衣服的部多常常盘踞在树林中,以此吸收大自然中的各类元素。在西藏,部多类型众多;除了王,还有以死尸为食的尸主(དུར་བདག་)和以财粮为食的斯让(བསེ་རག་)。

《白哈儿王》,18世纪,纽约鲁宾博物馆

西藏护法神中最著名的王,白哈儿王(པེ་ཧར་རྒྱལ་པོ་)是被吐蕃军队俘虏的异邦神灵(可能来自中亚地区)。在莲花生的调伏下成为了桑耶寺的护法神之一。哲蚌寺的乃琼护法(གནས་ཆུང་ཆོས་སྐྱོང་)是它在格鲁派中的特殊形象。

与具有政治意味的词汇赞普(བཙན་པོ་;特指吐蕃君主)和杰(རྗེ་;特指小邦首领)相区别,王(རྒྱལ་པོ་)具有更广泛的含义。“王”至少存在三种特殊的含义:1.首先王常常与某一个固定的区域有关,因为他们掌控着这个地方(比如八位龙族王掌控不同的方向);2.人格与非人格是共同存在,绝大多数“王”都有一个明确的人格体,即凡间身份。3.拥有模糊的神格,以强大的家族力量(家族包括王下属的妃臣将仆们)来服务于佛法,却保持了自身的习性。

《扎巴森格》,19世纪,纽约鲁宾博物馆

作为苯教曼日寺(སྨན་རི་དགོན་)的护法神,扎巴桑格(གྲགས་པ་སེང་གེ་)的凡间原型为噶举派第十世红帽法王却珠加错(ཆོས་གྲུབ་རྒྱ་མཚོ་;1742-1791)。因在廓尔喀战争(1788-1792)中名誉受损,心有怨念而成为杰贡。后被曼日寺住持调伏而成为寺院的护法神。

《第十世红帽法王却珠加错》,18世纪,纽约鲁宾博物馆

一个与王常常一起出现的概念是贡波(འགོང་པོ་)。所谓贡波的来源大致有两种:1.生前违反上师教法的人(一般是僧人);2.死时怨愤不平的僧人。一些积怨较深又能力超群的贡波通过调伏便可以成为王,但是王的来源则比较丰富,所以人们常常也将这两种概念合称为杰贡(རྒྱལ་འགོང་)。

2.鬼

འདྲེ་

(’dre)

《灰色贡鬼》,18世纪,私人藏品

贡鬼(འགོང་འདྲེ་)即带有“贡波”属性的鬼,灰色意味着它处于北方。作为厉鬼等级的鬼怪,贡鬼手中的镰刀(ཟོར་བ་)既被用来肢解尸体,也可以在佛教的解释下认为是用来斩断恶业的工具。在一些仪轨文中,贡鬼也常在山林和废墟处勾去活人的魂魄并吞食血肉。

《花色敌鬼》,18世纪,私人藏品

敌鬼(དགྲ་འདྲེ་)既可以用来统称一切鬼怪(敌+鬼+魔),也可以用来特质某个空间内具有敌对性质的鬼。“敌”(དགྲ་)这个概念在藏文化中具有系统的指称含义。在藏医学与历算学中,“敌”意味着不可逆的对立,带有宿命论的特征。这里的花色敌鬼是由水中生物(蛇形下体)所形成的鬼。它全身溃烂(花色的来源),利用长舌来传染疾病和污染水源。

《黑色崔鬼》,18世纪,私人藏品

崔鬼(མཚུན་འདྲེ་)特指祖先亡故后形成的鬼。“崔”(མཚུན་)在传统文献中既可以认为是父系祖先魂气的实体,也可以认为是守护祖先的神灵(མཚུན་ལྷ་;通常由更早的祖先形成)。这一类神灵从某个氏族的神灵可以延展为某个区域的守护神(即山神或者河神等)。崔鬼并没有成为正式的神灵,而是以善恶不明的方式存在于生前居住的区域或者死后的尸场。图像中的崔鬼手拿旗子和火焰,并以此来指挥其他鬼类。

在苯教文献中,有一神必有一鬼,且人终其一生都有神鬼相伴;所以不同的鬼需要通过供奉相对应的神来抗衡。鬼(འདྲེ་)一般和གདོན་(gdon)合称为གདོན་འདྲེ་(gdon 'dre;恶鬼)。在这个词语中,前一个词汇强调了鬼类迷惑心智和制造事端的习性,而后一个词则说明了鬼类出现的原因,即不合则反(མི་མཐུན་ལོག་པར་འདྲེ་)。大部分的鬼类其实是出于某种惯性在作恶,如萨班(1182-1251;ས་པཎ་)所言:“一些死者为鬼类,属于某处,不知己所行事”。

鬼类数量众多,并形成了不同的领主和群体。传统文献常用的分类方法有三种:1.按照鬼类对应的领域而分为九类(如人,畜,病等);2.按照族群不同而分为十八类(通常是在藏医生命学与历算学中);3.按照所处空间不同而分为六类(上中下各两类)。即使如此,这三种分类方法也并不是完全是有用的。

《五位守舍神》,19世纪,纽约鲁宾博物馆

五位守舍神(འགོ་བའི་ལྷ་ལྔ་)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体空间之中,它们维系了一个人魂命并持续地保护他。一般在供奉五位守舍神的祈文中,都会说明它们会摧毁大量的鬼类。他们分别是位于头顶的乡神(ཡུལ་ལྷ་),位于心脏的命神(སྲོག་ལྷ་),位于右肩的战神(དགྲ་ལྷ་),位于右腋的父神(ཕོ་ལྷ་)和位于左腋的母神(མོ་ལྷ་)。图像中间为母神。

局部:父神

局部:战神

局部:乡神

局部:命神

3.债主

ལན་ཆགས་

(lan chags)

《青色债主》,18世纪,私人藏品

青色债主(ལན་ཆགས་སྔོ་)身后背着一个记事表格以方便记录业债;而手中的称与坨则是用来计算追讨来的业债。

债主并不一定是某种具体的鬼怪,而是将概念形象化处理的结果。一般认为债主是一群因前世之事未成,而留执念于前世的灵体。在本土宗教中,它们被认为是一些自然现象(火灾)或者生命现象(部分疾病)产生的原因。后期在佛教语境中将其和“因果业行”结合起来。与其相似的概念是“斯”(སྲི་)。“斯”指某种具有继承性与循环性的厄运(如家族中过去某人的死因需要后世注意),为了避免这一类厄运,一些孩子被命名为斯塔(སྲི་ཐར་;即厄运终结)。

针对债主的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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