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仰望一颗树
树是夏天的,让回忆浓绿一片。
冬天,被一片叶子恋恋不舍的梨树,在我们院子,其余的叶子全部掉落了,这是最后一片。童年望着,恐怕它有些来头吧?
在我家老屋门前,有很多树。梨树。枣树。核桃树。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树。黄连就是一种既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树。我对它充满同情。这是苦命的树。每次打它的下面走过,我就很难过,心想即使命贱如树者,也有个酸甜苦麻辣。梅是酸,梨是甜,而黄连却不幸是苦的,多么倒霉。
老屋后面,还长有一株野梨。野梨之味是麻辣的。有一夜我梦见了这棵树,梦见它的花瓣变成了一轮轮又圆又白的月亮,飘满了整个夜空。
那夜,是不适合星星的。
这个梦,有点近乎吹虚。我已记不清是不是在如此花好月圆之夜做了一个近乎吹虚的梦了。
不知是夏是秋,黄连扑扑掉落一些圆似珍珠的月下白的果子,它弹起身子,跳了跳,咕噜噜的滚远,落定了。五岁的我以为树上的果子是都能吃的。童年吃黄连,黄连的味道,咬一口,被我噗地吐了。苦的。小小年纪我已经五味俱全,知道黄连的味道,是苦。这是废话。
黄连之苦,说不清道不明,留待后来追忆吧。
我家门前院子里一共有三棵树:水梨,药橙,还有一棵,大人们给它起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名字——狗屎桑。狗屎桑的叶片很小,细枝长梢,一副弱不禁风、可怜兮兮的样子;它结出的桑椹也不能吃,很贱,贱如狗屎。这三棵树都是邻居家的,一个老太太,样子很凶。因为爱骂人,牙齿掉了个精光。
她有个儿子,在派出所上班。老太太经常吓唬我,说要让她的儿子拿手铐把我抓走,于是我怕了。我又没干坏事,但还是怕了。
每次她的儿子回来,都戴着一顶大檐帽,摇头摆尾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帽檐高傲地奔向蓝天。很不幸,有一年他患了坐骨神经痛,医生说,必须喝童子尿才有救。因此,他下了班,就端着一只碗来找我讨尿喝。
我曾偷摘过这棵狗屎桑的桑叶,因为我养了十几条蚕,成活率还算可以,几十条蚕总共也结出十几只茧来。我喜欢蚕,蚕没有爱情,却能吐出长长的情丝。后来读李商隐的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我相信这是一首情诗。
有时我想,蚕马不停蹄地吃啊吃,它的肚子为什么永远吃不爆?这是童年的一个未解之谜。蚕者,禅乎?馋也。蚕实在是一种禅,一条蚕就是一次修行,修得一个圆满的茧,涅槃一个蝴蝶的梦。
有时我想,蚕死到临头才结茧,而母鸡天天生蛋,它们的创作方式也太不同了。但我喜欢蚕,春蚕到死丝方尽,蚕如果有爱情的话,一定是条情种。
夜里为我的蚕偷摘了这棵狗屎桑的几片叶子,翌日一大早,就听见邻居老太太气急败坏地指桑骂槐:
“啊呀呀,哪个缺德鬼,偷了我的桑呀!”
“我一把年纪啦,你个狼心狗肺的,真狠心呀!”
“你的蚕吃了我的桑,要拉稀摆带,不得好死呀!”
“啊呀呀,我的桑,我的叶呀……”
那时我正睡懒觉,便用被子捂住耳朵。吵架是邻居老太太的拿手戏。她常常和院子里另一个老太太吵。两位老太太为了芝麻小事而大吵大闹。邻居老太属于快攻,连珠炮似的,稀里哗啦,当她翻动起那口没有牙齿的嘴来,整个院子的瓦片都会落下噼里啪啦的冰雹。
而她的敌人,对面那位老太,身体不好,口又笨。常常兑一碗糖开水,往竹圈椅上一坐,像台复读机一样重复一句话:
“你个老不死的,你个老不死的……”
慢条斯理,不急不躁。这哪里是吵架!但慢有慢的好处,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三年破吴是慢,司马懿拖死诸葛亮是慢,年华慢慢地溜走,照片慢慢地发黄,树慢慢地长高。慢,是另一种速度。有时候,慢比快更有杀伤力。乌龟终将超越兔子……
有时,她们会奋战一个通宵,把整个院子闹得鸡不歇圈、犬不进窝。最后,总是以邻居老太声音嘶哑败下阵来告终,而对面老太,依然马不停蹄地重复着:
“你个老不死的,你个老不死的……”这里有亘古的时间,嘀嗒嘀嗒的声音,年轮滚动的声音,碾碎一切的声音。
冬天被一片叶子恋恋不舍的梨树,其余的叶子全部掉落了,这是最后一片。童年望着,恐怕有些来头吧?他举起玩具枪,瞄准,子弹叭地射出,准确无误地穿过冬天最后一片树叶,奔向迷茫的远方和远方的迷茫——我喜欢这棵梨树。这是一棵硕果累累的树。
夏天,邻居老太每天要数一遍它的果实,一边吃着早饭,一边望着树上,蠕动没有牙齿的嘴唇数着,确认夜间没有人偷她的梨。有一次,我偷吃了一个,提心吊胆等待她破口大骂。但不知为何,她竟没有发现。或许,她压根没真正去数,不过做做样子罢了;或许,那些风中摇晃的铃铛,晃花了她的眼睛……
另有一棵药橙,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一年它结出一颗拳头大的果实(名副其实的拳头产品),倒挂金钩于细软枝头。可惜老太太老眼昏花,在浓密的枝叶里竟没有发现,后来烂在了树上。
童年的我看树,树的高度都是一样的。以童年的高度,来望树的高度,当然是一样的。童年的美就美在有时候缺乏个性。所以大大咧咧,所以没心没肺,所以快快乐乐。
其实门前的树长得都比房顶高大,很奇怪,我看房顶却比树来得高大。它们一如木桶,装着深切的蓝天。童年的视角就是这样的,年华就是这样的,都过去了;感动过的一棵树的那片浓绿,在回忆的相框中,都发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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