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江|误读了徐渭
对徐渭的作品,当然可以有各种解读。特别是艺术作品,千人千面,这容易理解。文艺评论中有一句最经典的话,一百个观众有一百个哈姆雷特。
这句话,既给解读者不同的阐述自由,也成了不懂者的护身符。实际,就算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有一点始终是一致的,那就是这是个丹麦王子,他的某些性格和特点只有他独有。如果这一点都没看懂,他说的就不是哈姆莱特。
这次徐渭诞辰500周年,许江有个《徐渭艺术和颓然之美》的演讲。许江对徐渭的评价,就像那些不懂哈姆莱特的人非要说自己在评论哈姆莱特一样,完全离开了文本(人物)本身,成了他自己的一种想象。
本来千人各面,不需要特地写篇文章辩正,但许江的身份不同,他的说法有可能会影响专业圈的人对徐渭的看法,作为绍兴人,我觉得有必要维护徐渭的形象,让他回到本来的样子。
徐渭一生的遭际,大多都耳熟能详,我们不再重复。许江也是从徐渭的人生经历来理解他的艺术的,在许江看来,徐渭的“颓然”就是他人生不如意的结果。
一个艺术家的成就确实和自身的遭际有关,特别是身处逆境的时候。有的颓废、有的看开、有的放弃、有的执着,这些思想的转变,作为一个艺术家都会在他的作品中有不同的表现。
中国水墨画的诞生,就和王维的经历和思想转变有关。
如果王维开了中国水墨画的先路,那么徐渭是把水墨画推向了极致并找到了新的道路。徐渭的艺术价值或者说对水墨画的贡献,不是他的技法而是他的创造。
这既是他和王维的区别,更是他和同时代人陈淳等的不同。
徐渭的这种强烈的艺术个性和独特贡献,许多人都归结于他的性格和命运。只是很可惜,这些人其实并不了解徐渭的思想,更不理解他的性格。这种对文本作者的不理解,造成了自己一厢情愿的误读。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对于徐渭,没有他这种思想的人是理解不了,没有他的经历的人是理解不了,而最无法理解徐渭的就是体制内的人。也许,许江看过一些徐渭的文章和画作,但许江忘记了徐渭对自己的评介——畸人。
摄影 林斌
许江的误读徐渭,我认为就因为他的身份。一个体制内的人要理解没有进入过体制内的人,不要说理解像徐渭这样的人,连对于那些996或者躺平的人都无法理解。
艺术家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是和体制没有关系的,甚至从根本上就是一个体制的反叛者。只有当代,只有我们现在的体制,他们才和体制挂钩。艺术是最不讲等级的,体制是最重等级的。一个体制内的人,不管他有多深的理解力,对体制外的了解都是隔靴搔痒。更不要说,许江要面对的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畸人徐渭。
许江也是画家,但他读不懂徐渭,这成了注定。
徐渭的前半生,确实在努力进入体制,这是当时知识分子的宿命。在一个固化的体制里,读书人要有所发展,甚至要能衣食无忧,都必须想尽办法往里挤,中国多少的人才就是毁于这样的体制。
我们看一下徐渭的创作,在这段谋求进入体制的时期,他没有任何作品。稍微研究过徐渭的人都知道,徐渭的学画最迟在二十岁前就开始了,当时越中十子里就有画家。
徐渭的书法在胡幕中多有展示,也不是作为一种艺术创作,而是他的实用书写。
但徐渭的书画能力,在那个时候已经得到了圈子内的高度认可。等胡宗宪事发,徐渭作为一个自由人进入社会的时候,吴兑帮助徐渭挣钱的方式就是他的书画。
当徐渭杀妻案获释以后,他的人生已经注定,体制将他除名,他开始面对一个没有保障的已经步入老年的人生。
许多人就是据此推测徐渭人生的困顿,表现在艺术上肯定就认为是某种“颓然”。
许江的立论也据此而来。
徐渭的晚年困顿吗?是的。徐渭最后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他人生的最后一幕,就是一床破絮,一条老狗,全身黄疸。
这样的人生无疑是悲惨的,特别是发生在徐渭这样的天才身上更让人同情和悲哀。
只是,这样的人生是徐渭的必然结果吗?其实不然。
如果我们了解一下徐渭出狱后的生活,尽管他没在体制内,但他有足够的能力养活自己。
在体制内,许多高官是他的朋友,而且都是主动愿意帮助他的朋友,连远在关外的李成梁都给蜗居在绍兴的徐渭寄钱寄物。
在绍兴,从本地官员到街坊邻居,都以得到他的一字半纸为荣。
我们可以说,如果徐渭愿意像现在的这些书画家那样用自己的作品卖钱,他在绍兴过的日子一定不会差于现在的一些书画大师。也就是说,许多人对徐渭晚年贫困的理解是完全错误的,他的贫困不是被动的,而是主动的。对徐渭来说,他宁愿面对贫穷,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精神。这样的境界,不要说徐渭的同时代人无法理解,当代的许江们也无法理解。
所以他们理解不了徐渭作品的伟大之处,其实正是徐渭超越时代的伟大人格,才让他创造了超越时代的伟大作品。
在一般人眼里,徐渭晚年的生活是困苦的,实际上你真了解徐渭当时的生活状态,我们能肯定,徐渭要过衣食无忧的生活并不难,如果他愿意的话。
我们无法理解一个颓然的画家,会对杂草瓜果有这样浓烈的兴趣。徐渭的这些小品中,有着强烈的对生活的热情。他的那些葡萄、蕉叶,哪幅画不是傲然独立,哪片墨不是奔放飘逸,这样的作品怎么能和颓然联系在一起?
许江在评论中说:颓是一种崩裂,但并非消亡;颓是一种消沉,但并非靡坏;颓是一种抵抗,一种磨砺,而非衰靡不振。
许江似乎想给颓字一个新的解释,可他似乎忘了,在中文里颓的基本意义是:倒塌、衰败、意志消沉。
没有人能从许江的“颓然”里,读出他后面但的意思。他给人的感觉,其实就是“颓然”。这是不应该的形容,也是不应该的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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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的独特价值实际就体现在他在经历了如此挫折后,依然独立独行,依然追求精神自由。
如果徐渭丧失了对自由和独立的追求,徐渭就不可能有成就。我们不妨比较一下他和陈淳作品的区别,徐渭超越陈淳的正是他对一切规矩的蔑视,正是他对自由独立精神的追求。
徐渭的大写意正是他对这种思想表现的最好形式,他的大块泼墨,让墨汁任其东西的画法,正是对自己奔放不羁的精神的写照。
“五十八年贫贱身,何曾妄念洛阳春?不然岂少胭脂在,富贵花将墨写神。”
徐渭实际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所谓“贫贱身”,他志向的高远是当时的人包括现在的人都无法理解的。他相信自己精神的高贵和人格的独立,所以对他来说,哪怕娇艳如牡丹也可以用纯墨去表达。
徐渭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在当时的人无法达到的境界里。徐渭的精神世界已经远远超越了他所处的时代,甚至超越了许江所生活的当代。了解徐渭我们或许还要等到后人,因为我们现在依然还在一个精神无法完全自由的世界里。
徐渭的世界,是我们还不能完全理解的世界。
我想要不误读徐渭,首先要做到的是自己思想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
如果我们还是无法挣脱这些桎梏,我们还是不要去解读徐渭了,我们在他面前应该自惭形秽,我们没有解读他的能力。
当然,我理解许江的误读,一个体制内的画家,能这样理解徐渭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们现在出不了大师,我们现在只能出匠,我想应该和这种认知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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