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若/教泽碑记
教泽碑记
曹植甫,1869年出生。我国著名翻译家、文学家、教育家曹靖华的父亲,是卢氏乃至豫西素孚盛望的教育名人。光绪十五年(1889),20岁的曹植甫考取了秀才。1934年,曹植甫迎来了65岁生日,他在山区执教已整整45个春秋。1986年9月6日,为纪念曹植甫先生终身致力于山区文化教育的业绩,鲁迅撰文的曹植甫先生教泽碑终于在卢氏县五里川中学的校园里立起来了。
教 泽 碑 记
阿 若
北宋庆历五年(1045年),欧阳修被贬滁州,任太守,与众人游乐宴饮,作《醉翁亭记》,寄情山水;翌年,范仲淹应巴陵郡太守滕子京之请,为重修的岳阳楼写《岳阳楼记》,心怀朝野。两个太守妙笔生花,两篇佳作名动天下,俱为咏物言志。今有鲁迅撰文咏人“教泽碑”一通,赞植甫先生师表千古。丙申年仲夏,余绕碑反复颂读,心绪潮涌,一个山曲硕儒的形象逐渐勾勒浮现眼前。感其嘉行懿德,忝为作文,是为记。
来的时候是暑假,五里川中学院内阗寂无人。只有蝉和着炽热的暑气在歌唱。或许是太热了,蝉的声音有些震颤、跑调,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来此的热情。
尊师亭 顺着校门往里走,不远处有一座六棱形亭式建筑,门楣上书“尊师亭”三字。字体敦厚,是曹靖华先生字迹。亭内立有“曹植甫先生教泽碑”,为整块汉白玉所制,呈方柱形并有精致碑帽和碑座,总高3.4米。教泽碑正面为“曹植甫先生教泽碑”八个镏金大字,左侧及背面镌刻着鲁迅先生亲书的碑文,原体经放大后,饰以镏金,熠熠闪光。“躬居山曲,设校授徒,专心一志,启迪后进,或有未谛,循循诱之,历久不渝,惠流遐迩。又不泥古,为学日新,作时世之前驱,与童冠而俱迈……”鲁迅先生于1934年11月抱病写就的碑文(后收入《且介亭杂文集》),对曹植甫先生可谓推崇备至。这个以笔代戈,写杂文如“匕首“、投枪”的斗士,这次十分难得地捧出了一束“鲜花”。这是他一生唯一一次为斯时活着的人撰写碑文,也是鲁迅生平著作中收录的唯一的一篇碑文。还不至于止。曾说过“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的毛泽东同志读了鲁迅的教泽碑文后,感慨地说,这是以不朽之文传不朽之人。
教泽碑正面 墙上有一帧老人的照片,短发,清瘦的脸庞,胡须飘飘。这个形象似乎带有那个时代的烙印。眼神 平和而不失儒雅,微笑不语,有宠辱不惊的样子。他就是曹植甫先生,让鲁迅和毛泽东同时敬仰的山村教师。就是这样一个偏远山区的普通乡村教师,竟然能够获得如此殊荣,缘由何在?肖军、端木蕻良、骆宾基、谢瑞阶等为教泽碑的题词各有千秋,静静地接受人们的观仰,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他是一个教师,仅仅是一个教师。如果他不是一生致力于山乡教育诲人不倦而半途改弦更张,人们也许早已忘记了他。曹植甫,名培元,1869年10月17日出生于卢氏县五里川镇一贫寒家庭。1889年,20岁的曹植甫于陕州府(今三门峡陕县)考中秀才。以他精深的学识,本可博取更大的功名,但他眼见社会内忧外患,民不聊生,痛恶时政,又怜悯家乡文化落后。走出大山的他深感家乡闭塞乡民愚昧—“山性使人塞,山性使人滞”,他希望用自己的知识,培养一些对国家有益的人才。毅然回乡的他设校授徒,致力于山乡教育,用先进的知识、文化和思想教化乡里。山区小学的学生,有来自镇上的,也有来自附近的。因为他们来自不同的环境、不同的家庭,所以有着不同的个性。然而曹植甫先生认为他们都是自己的亲人和子弟,对他们一视同仁,有教无类。他把自己全部的爱都倾注在每一棵幼苗上,教育的方法则是区别对待、因材施教:对聪明的学生,增加他们的作业;对疏懒的学生,注意检查,勤加督促;对贫寒的学生,给以更多的关怀和爱护;对自己的子弟,也当做一般学生看待,没有什么特殊的照顾。这一干就是六十多年,直到曹植甫先生年高85岁,视力与听觉钝化,才不得不放下教鞭,结束教书生涯。他一直活动在以家乡为轴心方圆数十里的穷乡僻壤,为山区的教育事业尽心竭力。从五里川、河南村、路沟口、火神庙、千佛窑到朱阳关、马耳岩、汤河,大大小小的集镇和村庄,都留下了他教书育人的足迹。有的人家姑表舅侄同堂就学,一些人家甚至父、子、孙三代同师,可见其教育范围之广泛,影响之深远。
教泽碑背面 乡民一辈子奋战在田间地头,春耕秋种,与天斗,与地斗,其力无穷天地;曹植甫则一生奉献在三尺讲台,春华秋实,与子课,与孙课,其心可鉴子孙。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豫西山区到处都有曹植甫先生曾经教过的莘莘学子。
与曹植甫同年出生的,还有一个浙江人,名叫章太炎,后来成为著名的学者和国学大师。曹植甫先生似乎和章太炎的生活没有交集,但章太炎的弟子鲁迅却是两人都熟络的人物。鲁迅对二人也是尊崇有加,在1936年临终时回忆其师章太炎说:“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在此两年前,他则用洋洋洒洒的教泽碑文来表达对曹植甫先生的敬仰:“卓哉先生,遗荣崇实,开拓新流,恢弘文术,诲人不俺,惟精惟一。介立或有,恒久则难,敷教翊化,实邦之翰,敢契贞石,以励后昆……”
他是一个教师,不仅仅是个教师。如果他不为子弟兵筹粮、为乡村民众办事,人们也许不会这么深情地纪念他。1946年6月26日,国民党军队悍然对中原解放区发动大规模进攻,中原部队开始分路突围。其中一支约3000人的部队进入了伏牛山区。敌人的恶意宣传使得群众不明真相,许多人逃进了深山密林。加之那里地瘠民贫,多数人家没有多余的粮食,殷实富户又不敢露面,致使部队筹粮非常困。
鲁迅手书的教泽碑碑文 部队和地方领导在当地士绅的推荐下,找曹植甫先生帮忙为部队筹粮。他大义凛然地在座谈会上说:“我们伏牛山区的人民,受苦受难的日子到头了。现在来的是人民子弟兵,是保护人民的。大家都已亲眼看到,他们纪律严明、秋毫无犯。他们千里迢迢来到我们穷山区,人地生疏,缺衣少粮,我们理应支援他们。我们山里人只认一个理:投之以桃,报之以李。部队救我们出水火,我们要向部队表寸心……要顺应潮流,千万不能做绊脚石。”很多与会者都是曹植甫先生的学生。听了他一席发自肺腑的话,又看到部队领导的真诚态度,大家纷纷表示响应号召,并答应给跑出去的人带话,让他们各自回家安居,支援子弟兵。不久,方圆数十里受骗外逃的人都回村了,筹粮工作顺利完成。部队粮足饭饱,士气高涨,接连粉碎了从内乡、淅川来犯的反动民团,打出了军威,稳定了初建的豫陕边区人民民主政权。几个月间,先后来到伏牛山区参加战斗的子弟兵达八千多人,伏牛山区人民献粮总数达二三百万斤。为子弟兵筹粮,曹植甫先生功不可没。
说起汤池裸浴以及男女洗浴日期之界定,还有一段故事。据文字记载,先前的汤池温泉,为男人所独享,男人之裸浴,张扬而无拘无束,好象是专门给女人看的。而男尊女卑,女人是不可能进入汤池的。1938年夏,已在汤河深山中执教多年的曹植甫老先生已年逾古稀,这年,他突然患了疥疮,浑身奇痒,以致连正常的上课也难以进行。他的学生带他到汤池洗了几次澡,果然有效,疥疮很快痊愈。老人在高兴之余却发现,这么一池神水自古以来都为男人霸占,却没有女人的份儿。山区女人不被人当人看,连天赐的神水也不能享用,这太不公平了!他让学生拿来粉笔,在汤池前面的青石板上醒目位置写了两行大字:男界一、四、七、二、五、八;女界三、六、九。自此,汤池温泉才有了女人的一席之地。
曹植甫故居 后来,曹植甫先生在县里参加人大会议时,再次提出将原来空缺的“十”日交给女界。这样,就形成了女界三、六、九、十,男界一、四、七、二、五、八的不成文的规矩,一直延续至今。说起汤池裸浴,大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曹植甫先生来。
位卑不忘忧国忧民。为社会民生奔走,不甘居陋室,隐世避事,独善其身。不管处于何时何地,能够认清社会发展方向,顺应时代进步潮流,关心百姓大众疾苦,敢担当能做事。实践证明,曹植甫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是个教师,教人子弟,也教己出。如果他没有为这个世界奉上自己最好的作品——教出最优秀的儿子曹靖华,人们也许不会这么长久地推崇他。曹植甫的众多学生中最有成就的竟是他的儿子曹靖华。7岁时,曹靖华进入村南火神庙跟随本家一位堂伯父读书。不久,曹植甫把他带到自己任教的朱阳关义学读书。常在自己身边,耳濡目染与手提面命,使曹靖华这才开始了真正的学习。曹植甫为儿子以后的深造开辟了一个良好的开端,并使他受益终生。曹靖华晚年回:“他教书的办法不但教学生会读、会写,会明白意思,而且还要会用。这是我学习的开端。我的中文勉强能够使用,完全得力于父亲的启导。他教书还有一个方法是比较,比如两个字、词或句法,基本意义……一般说的'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能把这所以然的道理,用种种的比较、事例,讲出来。”曹植甫先生是一位循循善诱的长者,不论农闲时在校或在农忙时在田间劳动,随时随地向儿子传授知识,教他读书识字,教他明理立德,处世做人,使他的志向一天天远大,学识一天天增加,文章也日益成熟。
曹植甫和续弦陈氏 曹靖华回忆道:“清末民国初年,父亲很喜欢梁启超的'笔锋常带感情’的文笔,喜欢他'长江大河,一泻千里’的气势,不喜欢死文章。这对我的国文习作,很受影响”。应当说,曹靖华以后的革命文学生涯,是由此而发轫的。曹植甫先生不仅博学,治学严谨,对儿子的要求也十分严格,即使曹靖华后来走出大山,走出国门,甚至当了父亲,做了教授,曹植甫仍然对他要求十分严格。连曹靖华的女儿苏玲都记得爷爷曾多次把父亲的家书修改后再寄回来,这在《靖华手札》中随处可见。可知其对儿子钟爱之深,堪称儿子的终生之师。离开朱阳关时,曹植甫先生捋着长须,不胜感慨地说:“25年前,我在这里教义学,除了教好学生,也培养了我的儿子。他总算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成为有用的人。
儿子曹靖华似乎也走了一条类似于父亲曹植甫先生的路子。从1927年他30岁在苏联担任教授到1987年他以90岁的高龄去世,在漫长的60年间,他先后任教于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列宁格勒大学、中国北平大学、民国大学、中法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国内外的许多著名大学,培育了遍布中外的无数人才,真可谓是“桃李满天下”。
曹靖华(1897~1987),曹植甫之子。原名曹联亚,河南省卢氏县五里川镇河南村人,中国现代文学翻译家、散文家、教育家,北京大学教授。1919年在开封省立第二中学求学时,投身于五四运动。1920年在上海外国语学社学俄文,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并被派往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1924年加入文学研究会,1927年4月,重赴苏联,1933年回国,在大学任教并从事文学翻译工作。1959年~1964年,任《世界文学》主编。1987年获苏联列宁格勒大学荣誉博士学位。同年8月,获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授予各国人民友谊勋章。图为曹靖华晚年照片。 从被誉为“山曲硕儒” 的父亲曹植甫,到被誉为“一代宗师”的儿子曹靖华,看似偶然的背后,实则有其必然的因素。父亲曹植甫是扎根山区,纵向深耕,教祖孙三代。儿子曹靖华是立足世界,横向拓展,育国内国际。父亲曹植甫教小学开拓新流,儿子曹靖华教大学惟精惟一,真可谓是教坛的“父子星座”。
儿子有如此作为,如果曹植甫先生地下有知,也当拈须微笑,引为平生欣慰了。
他是个教师,为学日新,却韬光里巷,低调如尘埃。如果他当即同意将鲁迅抱病写就的教泽碑文勒石立碑,人们也许就不会这么真心地敬仰他。1934年,曹植甫先生任教45年,时年65岁。卢氏西南山一带的学生聚会提议为恩师祝寿,并决定集资给老人建座教泽碑。鲁迅辗转收到卢氏山区寄来的有关曹植甫任教事迹的材料后,对植甫老人产生了深深敬意。同年11月29日,鲁迅抱病欣然命笔,写成《河南卢氏曹先生教泽碑文》。当碑文寄到卢氏县后,曹植甫看后连连说:“是篇好文章,鲁迅不愧为当代文豪,对教育也颇有真知灼见。他懂得教育,体贴老师,但专指我曹某人,我实愧不敢当。他讲的这些赞誉的话,则真应该成为我的座右铭,终身服膺,件件做到,庶不辜负他的雅誉。这篇文章既然千里迢迢寄来了,却之不恭,就保存在我这里作个纪念吧。”曹植甫让人把乡民准备立教泽碑的碑石运到村中的水井旁,作为乡民们汲水用的垫脚石。碑伏倒在地,曹植甫先生高尚的品格却高昂起来,他把自己的生命价值又推进了一层。即时享誉者,在他之前有,在他之后仍然会络绎不绝,何况尚有许多前赴后继大言不惭的沽名钓誉者。他就像这块石碑一样,虔诚地匍匐在大地,与大地融为一体。
曹靖华手书的“月是故乡明” 心灵高贵者,宁可淡其事而顺其心。
1958年初冬十月,曹植甫先生以89岁的高龄驾鹤西去,给这片山川留下了道德文章和无尽的怀念。那块“井台石”,成了曹植甫先生坟前的墓碑,上面镌刻着曹靖华题写的“先父曹培元之墓”。对这块碑石来说,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鲁迅先生撰写的“教泽碑文”,在老人生前一直未能镌刻。直到50年后的1985年,这篇碑文才被刻在了五里川中学校园的那座“尊师亭”内。一座典雅的纪念亭记载着一颗素朴而高尚的英灵,连同伟人的墨迹激励着无数后人。
山川有情,江河在意。在老人辞世之际,漫山的枫叶火一样红,或许是他用一生心血为家乡教育点燃的圣火,一片片鲜艳的枫叶就像是一个个恋恋不舍的学子。微风拂过,枫叶呼啦啦作响,就像学子们在举手行礼,跟远行的曹植甫先生深情道别:老师,一路走好!
五里川中学校园内的曹靖华雕像 卢氏是三门峡地区一个比较偏远的县,随着交通的发展,这几十年来此参观的人不少,特别是到卢氏去的游客都会去五里川中学转转,观瞻一下尊师亭和教泽碑。著名作家骆宾基的大幅题词是“品节卓异”,那一手漂亮的书法,镌刻在西亭上,使参观者流连忘返,赞不绝口。鲁迅弟子肖军的题词别具一格,令人回味,“终身惕之,以育群英,允文允武,或工与农。散之八方,积健为雄。振我中华,以翼故国,源远流长,实先生之功德也。鲁迅先生为文以馨之后学未流,谨以为颂。”落款是“辽西锦州后学肖军……”在教泽碑文后,落款是“会稽后学鲁迅谨撰。”对于曹植甫先生,连一代大师鲁迅都谦称自己是“后学”,那么他的弟子肖军称自己是“后学未流”,就完全可以理解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端木蕻良的那首七绝,诗文锦绣。“曹霸家贫志不贫,发蒙习课秀山屯。岖里乾坤结四海,一寸松子一寸磷。”意为曹植甫先生虽然家贫,还立志教育山区的一代又一代,像一支松明,燃尽了自己还变成磷火,照亮后人。
端木蕻良的诗可谓精当绝伦。
走出尊师亭,门口两棵经年的青松卓然而立,苍翠挺拔,像曹植甫先生劲直的德行操守。历史的
天空不空,有鸟飞过,还有一些云彩逶迤飘荡。
岁月无情,真的可以带走一切吗?
未必。
有些事可以永恒,有的人可以不朽。
作者简介
阿若,河南省散文学会理事,“河南散文”微信公众号主编,《西南作家》杂志编委。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人民日报》、《人民文学》《中国青年报》、《解放军报》等发表各类文章数百篇。个人作品被收入《中国散文大系》、《中国散文精选100家》、《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世界华文作家》、《2012全国散文精选》、《2013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等。主编《中国散文选粹》一书,被中国国家图书馆收藏。著有长篇小说《难以忘却的空战》,新闻作品集《鞍马尘》,出版个人散文集《屐痕处处》、《秋水长天》,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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