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韩峰/最后的绣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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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峰

事实上，这是一扇大户人家小姐住过的绣楼上临街的窗，多少年了，绣楼没有人居住，连楼带窗就那样陈年往事地荒废着、闲置着、凄凉着和紧闭着，直到正月庙会这一天出现奇迹。突然间，那扇临街的窗， 如绣楼的眼睛冷不丁地睁开，凝视着一个斗笠压遮半张脸的剑客。不过，目光似乎在他的身上就停留了一秒钟，便长叹一口气地移开。他的周围，立刻聚集不少爱情荷尔蒙浓烈的男人，像接幸运红绣球似的挤拥于此。此时，那绣楼的眼睛却重新闭上，无不失望地轻轻一合，仿佛从来没有开过似的。

这个落叶纷纷的冬天，戴斗笠的剑客，是这个小镇上人们见到的最后一个剑客，到处在割长辫子，在革命。等绣楼上临街的窗，又恢复旧态后，剑客下意识往下压了压他的大斗笠，走进绣楼对面一个饭馆。

他坐在一张八仙桌边，将斗笠从头上解下。店小二点头哈腰过来，开始接待这行踪神秘的客人，这位客官，请问你想吃点什么？剑客没有吭声，用哑语比画了一个斟酒的姿势，没有点菜。阅人无数的店小二，以最快的速度抹了一下桌面，把长长抹布塞回腰间。一壶温热好的酒，用托盘端了上来，还有一碟花生米和一碟卤鸡肉。一只脚踏在板凳上，剑客开始自斟自饮，额头一道醒目的刀疤，随着他双腮的蠕动在蠕动，像趴着一条褐色壁虎。饭馆的后面，有一堵花墙被一丛竹林摇曳。酒足饭饱的剑客，看见墙上仿佛用血写着一首情诗。寥寥几行，却字字浸泡着离别之苦。

斜靠绣楼上，柔剑码头醉。目送飞舟碧波去，不见斗笠归。再投红绣球，却是陌生人。生不做堂客，愿化蝴蝶追随君。此情虽错过，却留一窗相思魂。

几年前，也是这家饭馆，戴斗笠的剑客坐在同一张八仙桌边，也是一壶温热好的酒，面对一碟花生米和一碟卤鸡肉。人们没有听见剑客说过一句话，沉默永远挂在脸上，冷酷写在眼神里。绣楼上小姐，和她的丫环来饭馆吃饭。当地，一个恶霸带着两个打手借着酒劲凑到跟前纠缠。一开始，剑客只是冷眼旁观，并不想趟这个浑水。因为，剑客本身就是一个亡命天涯路的男人，不想惹麻烦。应该说，是那个恶霸逼剑客英雄救美地逼剑客出手的。由于武艺高强，沉默而冷酷的剑客，根本没有亮剑， 推一个空掌。即刻，饭馆里出现奇迹，恶霸和那两个打手，像三条麻袋一样，飞出窗外。在剑客的护送下，惊慌失措的小姐及丫环跑回自己家里，转移到安全之处。第二天，戴斗笠的剑客担心恶霸再去找那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便在镇子上逗留了一天。可能是小姐的父亲想把女儿早点嫁出去，免得老被人惦记。于是，举办了一个抛红绣球的征婚仪式。谁知，那幸运的红绣球不偏不倚落在那剑客的手上。

按当地民俗，接到这个红绣球必须迎娶这个抛来幸运球的女子。否则，会受到街坊邻居的谴责。可是，作为一个亡命天涯的剑客，和大户人家蜜罐里长大的小姐、并且嫁到一个富贵人家将继续在蜜罐里泡过安稳日子的小姐、一个没有遭受任何磨难的小姐相比，就不是一路人。况且，他自己的身后是捕快的追缉，有什么权力来当新郎官？简直是开玩笑。想来想去，他在他住的绣楼对面一家客栈，匆匆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的处境，打算即刻起程从水路离开，就此天各一方。托客栈养的白信鸽。信中，曾经是一介书生的剑客，把自己比喻成一只黑色的鹰，把她比喻成一丛绿色的凤尾竹，鹰属于千山万水，倒是想不飞走，身不由己。竹属于花墙庭院，不必跟他穿越风雨，漂泊不定。很快，小姐咬破手指，在她的白色手帕上写了一封情书，或者说，就是一首诗。

斜靠绣楼上，柔剑码头醉。目送飞舟碧波去，不见斗笠归。再投红绣球，却是陌生人。生不做堂客，愿化蝴蝶追随君。此情虽错过，却留一窗相思魂。

酒足饭饱的剑客，看见墙上用血写着的那首情诗，其实如啼血鸟啼在一块手帕上，字字吟血词词咯泪。不信东风唤不回，空留美人恨。

侥幸躲过一劫的剑客旧地重游，几年间小镇物是人非。他在酒馆坐着一个人喝闷酒，不需要他打听小姐的下落时，每天酒馆就餐的小镇人，都会把他和他的传奇故事讲几遍。谁也想不到，眼前这个斗笠剑客，就是那个有故事的男人，就是故事中的主角。从别人的讲述中，斗笠剑客得知，他心里一直感觉对不住的并且深爱的女人，已经在她走后不久，在那恶霸来抢亲时，绣楼上穿一袭白衣、系一匹白绸自尽。

此情此景，正如苏轼的那首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所描抒的那样：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就这样， 一扇大户人家小姐住过的绣楼上临街的窗，多少年了，绣楼没有人居住，连楼带窗就那样陈年往事地荒废着、闲置着、凄凉着和紧闭着，直到正月庙会这一天。突然间，那扇临街的窗， 如绣楼的眼睛冷不丁地睁开，凝视着一个斗笠压遮半张脸的剑客。不过，目光似乎在他的身上就停留了一秒钟，便长叹一口气地移开。斗笠剑客明白了，那不是绣楼的窗子在端详他，而是凤尾竹似的小姐魂灵在关注他。只是，两个人的目光再次相遇，已经是阴阳而相隔，咫尺而天涯，幸福而甜蜜。

民国初年，小镇上，最后一个神龙无尾的剑客；小镇上，最后一次绣楼抛绣球的仪式；小镇上，最后一个为爱殉情的女子。

也许，有一种凝视和端详，短短一瞬已足够，足够……

作者简介

韩峰， 笔名吉汗，山西襄汾人， 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及散文作品曾在 《大益文学》《中华文学》《河南文学》《今古传奇》《中国乡土文学》《中国草根文学》《红杜鹃文学》《当代小小说》《精短小说》《望月文学》《晋南作家》《文学百花苑》等文学杂志发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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