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有画 画中有诗 ——王摩诘的诗以理趣胜
肖旭
王维,字摩诘,他精通音乐,长于绘画,诗创上更显示出了全面的诗歌才能。在艺术上的多方面造诣,使他成为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代表人物,他在盛唐之初就早已成名,反映着整个诗坛欣欣向荣的普遍发展,也正是在这普遍发展的基调上才出现了李白、杜甫这样更为突出的诗人,正因为王维全面反映了盛唐时期生机盎然的气氛,我们才说他是盛唐时仅次于李、杜的作家。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诗评》说:“诗总不离乎才也。有天才,有地才,有人才。吾于天才得李太白,于地才得杜子美,于人才得王摩诘。太白以气韵胜,子美以格律胜,摩诘以理趣胜。太白千秋逸调,子美一代规模,摩诘精大雄氏之学,句句皆合圣教。”对王维评价虽有过矣,但仍可见王维在盛唐诗坛上的地位。
王维的诗歌成就除表现政治、边塞诗之外,在山水田园诗上他也是开一代风气的人物。他的山水诗代表作是《山居秋瞑》、《鸟鸣涧》;田园诗代表作是《新晴野望》。他的山水诗能揭示大自然的幽静恬适之美,也能表现山水的雄伟气魄,如《终南山》、《汉江临眺》。他的《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久为传诵的名句。王国维《人间词话》称之为:“此等境界可为千古壮已。”而田园诗则反映了农村的幽闲情绪,他《辋川集》的—些小诗如《鹿柴》、《竹里馆》等,都刻画了—种空寂的境界,与作者佛家消极思想有关。
王维的诗富有诗情画意,理趣美。早在唐天宝年间,殷瑶《河岳英灵集》即有“在泉为珠玮,着壁成绘”的赞誉。到了宋代,大文豪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从此,“诗中有画”,便成了王维诗的定评。
诗与画作为艺术形式,它们的本质特征是不同的。西晋时陆机说:“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上第307页)。他一语道出了诗与画的根本区别,“宣物”与“存形”。虽然诗画本质不同,但诗与画之间却有相通之处。古希腊诗人西摩尼德斯最早指出:“画是一种无声的诗,诗是一种有声的画”(《拉奥孔》第216页),古希腊著名诗人贺拉斯也说过:“诗歌就象图画” (《诗学·诗艺》第156页)。诗与画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的辩证关系,在王维的山水田园诗中得到较好的处理。这一基本特征:
首先体现在对立统一上——诗、画之美。
中国古代绘画讲究点线面、虚实等关系的处理,也注意从远近、高低等不同角度构图,这些技巧在王维的山水田园诗中应用得十分成功。“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两句诗有点:日;有线:江与潮;又有面:天、地、湖。诗句应用多变的视角,把点线面糅合在一起。“日落江湖白”是由仰视到俯视,“潮来天地青”是由平视向仰视和俯视滑动。这样看去,景物层次分明,既渐渐近来,又层层推开;太阳是远景,江湖是中景,白色是中近景,潮是中远景,地是近景,天是远景,中景、远景兼而有之。这些横线条使整个画面显得宽广、深远。没有落日这个点,就看不见线条状的江和潮,也看不清天地这些面及面上之色,没有江这条线和湖这块面,泛光之白就无从着落,同样,没有潮这条线,天地这块面也不会因为空间被潮占有而暗淡下来呈现青色。对立的点线面结合得如此妥帖,读之宛如观赏一幅巨大的山水画横卷,让人领悟到雄浑壮阔之美。“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等诗句都有同工异曲之妙。
王维山水田园诗中的虚实关系也处理得较好。“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汉江临眺》),作者没有从江水本身落笔,而着重描绘与江水有关的天地。对滚滚的江水,仅用一个“江”字来实写,对江水之势,却不惜用“流天地外”四字虚写。写山,作者运用亦实亦虚的手法,山是实的,又是被虚化了的,一眼望去若有若无、朦朦胧胧。中国古代画论云:“山不足,烟雾就。”作为画家,王维不但深通此法,而且对此法进行再创造。《汉江临眺》一诗,王维所写的不是烟雾,也不是云雾,而是汉江汹涌波浪奔腾所造成的“水气之雾”。王维以“水气之雾”写山色的似有若无,并非要表现山之本身,而是以虚写实,已有写无,进一步衬托汉江水势之大之烈。这样的虚实、有无相生,无疑会启迪读者充分调动生活经历,活跃思维记忆去想象汉江气势,进而去领略自然山水的壮丽美景。
其次表现在绘画技法上——构思、落墨之美。
在诗歌结构上,善于“经营位置”,将个别的景象组合成十分和谐而又生动的画面。如《渭川田家》前八句“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仗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中罗列了许多农村生活的迹象,看似散乱,但第九句“即此羡闲适”用“闲适”二字一点,就将景物贯穿起来。这种谋篇构思,是深得画理的。在画面安排上,则注意虚实、远近、大小、有无的处理,犹如一幅优秀的山水画,既有多层次的逼真描摹,又有夸张的“诡状殊形”的笔法,还适当地留有空白,给欣赏者以想象的余地。
运用绘画从大处落墨的技法,简约而宏深,纲举目张,落落大方。如《观猎》“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一上来就从打猎的高潮写起,接着展开一系列飞动的画面:“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鹰的锐利和马的快速,衬托了打猎的热烈气氛和猎人的高超技艺。“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笔墨洗炼,节奏快速。最后两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以平稳舒缓来衬托刚才的纵横驰骋,使人感到余味无穷。
以构思精巧和语言的新鲜见长。《送沈子福归江东》是一首送别诗:“杨柳渡头行客稀,罟师荡浆向临圻。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罟”,网,“罟师”,渔人。这儿借指船夫。临圻,河流转弯处。船走到那里渐渐看不见了,我自己不能陪你回江东,可我的相思之情可以—直陪你到江东。诗人把“相思”比成“春色”,实在是非常新鲜的写法。—来可看出相思的情感,二来毫不感伤,“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一路上你可以看到两岸的春色,那么我的相思也就像春色一样的随你一起回到江东。在王维的诗中,“客舍青青柳色新”也好,“夜静春山空”、“时鸣春涧中”也好,到处是—派富于生机的春色,到处都有春色的绿意。这绿意化作月光,变作鸟鸣,融成别情,构成了王维诗歌的新鲜气息,显示了他构思的精巧和语言的新鲜。
再次展现在对立统一上——形、神之美。
我国的古典文艺,特别是诗与画,从来强调“传神”,要求“以形写神”,与西方艺术强调对客观事物的模拟相比较,中国古代艺术更侧重于思想感情的表现。如果仅仅将诗写得逼真如画,还算不上最高境界。必须在这“画”中饱含人的气质、性格、意趣,兼诗情画意之美,得情景交融之妙,方为上乘。王维的许多山水田园诗,在形似的基础上力求神似,达到了“意境两浑”、“无有转接”的境界。不追求词藻的华美和逼真细致,而是力求以淡淡几笔勾勒一幅画面,表现一种意境,给人浑然一体的印象,并在其中表现诗人的性格。
《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仿佛是一幅淡雅的水墨画,既描绘春山月夜的美景,又透露出隐居的诗人对自然的无比热爱。“人闲桂花落”是静中有动,花落的动态反映出人的闲寂。“夜静春山空”仍然是在渲染静的气氛。“春”字不是闲笔,花香、月明、鸟鸣都与春天有关。说月夜之中的空朦、柔和、闲静,正是春天所独具的,这是在动态中写静态。月夜静而不寂,春山空而不虚。先是春桂自开自落,散发出缕缕幽香。接着又有“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那山鸟不时传来阵阵鸣叫,后两句明写动态,实写幽静。在对比中突出了前两句所写的静。第三句写月光静静地照进鸟巢,使鸟儿在寂静中惊醒,误以为是天亮了,它们叫着迎接天明。而当夜光渐渐移去,这里的鸟沉寂了,它们又安心地睡下,那边的鸟儿却又因月光的照射鸣叫起来。月光渐次照着不同的方位,空山之中远远近的鸟儿发出断续的叫声,“时”不但极其精细地写出景物特征,包含了作者丰富的感受,而且在听觉上造成了动与静的对比,从而烘托出了春山月夜的幽静,安详而又生动。静与动的对立统一,就是这首诗在艺术上的主要特点,也是王维许多山水诗的共同特点。可以说“静”字是理解王维山水诗的—把钥匙,因为有了“静”就能领略到大自然的美。
《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描写了山间秋天傍晚雨后的景象,首联“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紧扣诗题,展现了山居秋瞑的画面。“空”字点化了夜静山空的环境及超脱尘世的心境。颔联及颈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清幽而又有生气,就像一个个巧妙的电影镜头,表现出诗人安适闲逸的情怀。具体生动地描绘了山居秋瞑的景物:雨后的素月,清朗明亮;山间的松林,稀疏高洁;石上的清泉,凉爽清畅。“照”“流”二字赋于静景以动态,构成宁静清幽、明朗流畅的境界。竹林传来笑语,浣女披月而归,莲叶竦竦而动,渔舟破叶飘下,由景及人,构成活泼轻快、生机盎然的境界。此二联以动衬静,以声衬幽,声光色态,相宜相衬。尾联“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点出随顺自然、长留山间的情意,“留”与首句“空”照应,达到人与物化,心与境合的境界。全诗清新幽美的秋日山景和悠闲静穆的隐居意兴和谐契合,意境浑成优美。用语言描绘出一幅仿佛看得见、摸得着的生活图画,而且是一幅有声的图画。动与静、情与景的对立统—,使画面、音响、动作乃至花草的芳香,巧妙地在诗中融合起来。这就是苏轼所评价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吧!
总之,从王维淡而有致的画笔中,往往能感受到宁静,淡泊的心境,给人以富有哲理的联想。
第四体现在绘画色彩上——浓、淡之美。
根据现代心理学的分析,色彩较之于线条更易被人接受,是最易进入记忆的物象。作为画家的王维,讲究色彩的运用,赤橙黄绿青蓝紫无不入诗。在不少诗中,他采用多种色彩,生动表现大自然的多姿多彩,色泽丰润。并且善于研究和发现在不同环境下色彩与人的情绪的联系,通过恰当地描绘物象的色彩来渲染情感,烘托意境。王维诗常用绿、青、浅蓝、银灰等色调,给人以清新的美感,这与他诗歌要表达的恬静的意境息息相关。王维这一支闪光蘸彩的诗笔就像魔杖似的,所触之处,都点染出无比美妙的光色变幻。请看:“绿艳闲且静”、“柳暗百花明”、“积翠纱窗暗”、“红衣浅复深”、“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青菰临水映,白鸟向山翻”、“鰲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诗人把光色的明暗、深浅、浓淡、冷暖、干湿、动静、远近,一一描写出来,创造了一个神奇的色彩世界。这个色彩世界,同时也是他的感情世界。《送刑桂州》中:“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上句写江湖反射落日呈现一片白色,下句写整个天地弥漫着潮水的青光。阴郁、清冷的“青”、“白”二色,成了这幅江湖夕照图的基本色调,反映出诗人送别友人时心境的忧伤、悲凉。又如《山中》:“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整个画面,笼罩着迷蒙翠色,那嫩润、空灵不正是渗透着作者投身于大自然中的愉悦之情吗?
然而,中国古代画往往以单色调的浓淡来表现色感,这在王维的山水田园诗中有大量的应用。“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白石滩》),这四句诗给予人的总体色感是浅色的,水是清白的,石是白的,纱是白的,月光也是白的,它们给人的感觉是和谐的。在这种和谐中,差异仍然可见:水乃无色透明,本身无所谓色彩,因水下与水上之石显出了白色,故见水之清彻之白,与水相比,石显得更白一些,纱与月也是白的,但同样也有细微的差异,月光是无机物,虽然也使人有一种白的色感,但远不及所浣之纱的白色,与纱相比,石之白则明显不如。这些景物统一在淡淡的月光下组成了一种色调,富有层次地描摹了清幽秀丽的画面,透出一种清雅之美来。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也是一例。深林为苍绿,阳光给青苔抹上了一层墨色的翠绿。阳光与树及青苔的色差很明显,深林本来就幽暗得很,林间树下的青苔,就更突出了深林的不见阳光。按照常情,写深林的幽暗,应该着力描绘它不见阳光,而这里诗人却偏偏突出了返景入深林的阳光,这就是他的手段高明处。斜阳返景射入深林,映照在青苔上,给幽暗的深林带来一线光亮,给林间的青苔添上一丝暖意,也给整个深林带来—点生意。但细加体味,就会感到,大自然的客观效果与诗人所要表现的主观情绪是绝然相反的,一味的幽暗有时反倒使人不觉其幽暗,而当一抹余晖射入幽暗的深林,斑斑驳驳的树影照映在树下的青苔上时,那一小片光景和大片的无边的幽暗所构成的强烈对比,反而使深休的幽暗更加突出了。特别是这“返景”,不仅微弱,而且短暂,一抹余晖转瞬逝去之后,接着而来的便是漫长的幽暗。如果说,一二句“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是以声反衬空寂,那么三四句“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便是以光亮反衬幽暗。整首诗就是在绝大部分用冷色的画面上摻进了一点暖色,结果反而使冷色给人的印象更加突出。诗人反其道而行之,欲显其寂,故使其响;欲显其暗,故使其明,匠心独运。
自古“诗无达诂”,对古诗词的研究也应“多歧为贵,不取苟同”。无论如何,都不妨碍对诗词的欣赏。
文/肖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