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文坛彻底荒寒,统共只有一个杜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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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又开始燠热起来,埋在图书馆外文书库高高大大的书柜间读杜拉斯。

整个人,晕晕沉沉,不是疲倦,而是故事的哽咽与荒芜,让人沉溺、颓靡,似下一秒即将忘形地睡去。

杜拉斯之于我,是午夜时分的海,我是一只水陆两栖的动物,在岸上呆得久了,总得回到海水里来。获取清凉、静谧、深沉的抚慰,与共融的寂寞。

她的《情人》让她盛名远扬,后来我读张爱玲的《少帅》,情不自禁地起了联想,虽然一个西方,一个东方,截然不同的两个环境,两种话语,然而构建的、传达的,却是同一种情爱的丰盛与荒凉。

她们同为女人,知道女性的隐秘,知道女性对男性的渴望、眷恋、依赖,与恐惧,与厌恶,与恨。

纳博科夫是男人,所以他只能写成“洛丽塔”式的老男人眷恋年轻女孩子的故事,是张爱玲小说里形容的,听着便有些口水味道的故事。

李碧华形容,中国文坛刻骨荒寒,统共只有一个张爱玲,一个。

这句话,我愿意奢侈地用来形容杜拉斯,法国文坛刻骨寂寞,统共只有一个杜拉斯,一个。

虽然只有一个,幸好还有这一个,让文坛不至于寂寞得令人发指。

她们如果得以相逢,跨越时空地点,应该是能够促膝长谈的。

虽然张爱玲不见得会舍得熬夜高谈阔论,讨论文学、时代、女性、欲望,人生在世的荒凉与寂寞,那些比黑夜更黑夜,比烟雾更弥漫,更不知如何落脚的话题,或者陪她扯闲篇。

而可以想见,杜拉斯是熬得起夜的,戴厚厚的眼镜,抓头发,喝红酒,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张爱玲会不满那酒嗝和香烟的气味,毕竟,她又不是胡兰成。

然而,《少帅》里的周四小姐,活脱脱就是穿着民国时兴旗袍裙装的法国小女孩,面对一个年龄、经历、见识远远胜于己的陌生的、成熟的、深情的男人,情不自禁地心动,直至爱上。

周四小姐和少帅每一次在他私宅里幽会,他们欢情缠绵,你侬我侬的时候,她总幻觉房间里有一只鸟,正在高处俯瞰着他们的结合,制造一种神秘凄凉,恐惧怔悚的氛围,染上宿命的气息,东方气质的。

《牡丹亭》里杜丽娘花园幽梦,与柳梦梅巫山云雨时,花园里的花神便如是,也像是一种刻意制造的被偷窥的情节,从而满足一种抽离后的“自我偷窥”,仿佛一个人的灵魂,生成了两半。

法国小女孩在与中国男人幽会时,当她开始品尝到男欢女爱的甜蜜,当男性的身体,他的冲动、力量、欲望、勇猛,与颓废、软弱都化作她精神与身体的实实在在的体验,她开始幻想和她的唯一的朋友海伦·拉戈奈尔一起参与这场情爱游戏。

她幻想海伦眼睁睁看着他们欲罢不能,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见证者,同时也参与到其中,从而达到彼此精神上的通融,肉体上的共振。

她们内心是享受的、激动的,生平从所未有的体验,但也是惶恐的、忧虑的,那种满足,那种轻盈,那种阵痛,那种沉重,那种舒畅,那种抑郁,不知道怎样用言语形容的尴尬,与寂寞。

所以渴望一个人,或者某种造物来见证,来分享、来承担、来嘲讽、来赞美、来实现完满。

在对情爱场面的描写,女性心理的把握方面,杜拉斯和张爱玲是各有千秋,却都赤裸真诚,力求幽微贴切。

有一些男女缠绵的细节,张爱玲其实写了一遍又一遍,比如小说里的女子坐在男人的腿上,忽然身下仿佛有一条老虎的尾巴,在滞重郁闷地抽打着她,《小团圆》里盛九莉心里如是想,《少帅》里周四小姐如是想。

比如在男人进入女体的时候,她并未觉得多么美好而感动,而只是疼痛、尴尬,甚而反感、厌恶。

这也许是张爱玲个人的体验,从而主宰了她笔下的人物的情绪感觉。

杜拉斯更直接,坦白真挚地描画出当时的场面,包括男性的性器官的状态,男人的肌肤,男人的动作,包括女孩子心态的转变,她的渴望、她的快乐、她的贪婪、她的诚实。

杜拉斯在她的小说《平静的生活》里,形容女子的私处为“清凉之井”,多么曼妙传神的比喻。

她们都在用女性的视点来观察着男性的一举一动,在男人并不曾发觉的情形下,她们在暗中偷窥,在讽刺,在享受,在俯瞰。

她们是被动的,更是主动的,是体验者,是主宰者,她们在男性的配合之下,男性的戮力辛劳之下,获得了灵魂的颤动,与精神的升华。

他们能够越过男女之间的交欢,这种最原始的、传统的、秘密的,却也是最心照不宣的行动,来实现一次对人心、人性,甚而人类灵魂的揭发,或者说,质问。

从此时此地的“我”,抵达此时此地的“她”,男性是中介,是导体,是输送管道,“她”的存在是虚无的、理想的,却也是真实的、刻骨的。

她是理想化的,神化的我,而我是体验中的,脆弱的,亟待超越的我。

她们都是不惜于借最单纯最秘密的情爱体验来挖掘和刻画女性深层次心理的作家,虽然,植根于中国“保守拘谨”传统文明的张爱玲不可能做到杜拉斯那般的张扬与洒脱。

不同的是周四小姐“得偿所愿”,嫁给了少帅,投身了万千女子共同承担的命运,而法国小女孩带着对中国男人的忧伤的怀念,无可超脱、无可逾越、无可追溯的爱回到了法国。

中国传统的爱情故事,写到后来,不过是婚嫁媒娶,人和人恋爱不够,那就神鬼狐妖,一夫一妻太寡淡,那就三妻四妾,男男女女缘分太单薄,没关系,还有天意、有月老、有花神,总之,一定要凑一个皆大欢喜、团团圆圆。

至于外人怎么看,后人怎么看是一回事,彼时彼地的安排,已经是心满意足的造化。

根深蒂固的、执着的、本分的、务实的。

所以法国小女孩遇见这样的传统中国式家庭里的公子哥,不得不望眼欲穿。

谁叫他是中国人,谁叫他靠着祖上的功德资本吃饭,谁叫他不得不秉持着“忠孝节义”的招牌,谁叫她是法国人。

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儿,爱上一个成熟得体,颇有几分资产,几分痴情的异国男人,这样的故事,愈因为是法国作家描写的爱情往事,愈显得法式浪漫,反而削弱了故事本身的悲剧性。

杜拉斯也是执拗的作家,或者说,情深一往,这样的女孩恋上异国男人的故事,在她的书里,比比皆是,《中国北方的情人》、《太平洋堤岸》、《直布罗陀海峡》,以及令她享誉盛名,获得龚古尔文学奖的作品《情人》。

或许,她一直在执着地寻找、靠近、皈依、怀念,和纪念《情人》式的故事。

这种爱情,这种困境,这种寂寞,这种怀念,已经水乳交融,血浓于水,你不呼唤它,它自己也会悄然浮现。

或许,她只是以此实现遗忘——谁说过的,写作,正是为了遗忘。

对她人生中的某段不快乐的,不值得回忆的,令人伤怀的回忆的遗忘。

写作,实现了这种埋葬,与祭奠的过程。

但无可避免的是,记忆的幽灵,总会缠绵深重地回魂。

一个作家,总是无可避免地重复着他自身。因为某种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某种驾轻就熟的创作领域、主题、情节,日久天长,会成为他灵魂深处挥之不去的执念,像“蝴蝶梦”式的幽魂,一次一次地抵达作家意识深处的空间。

提起张爱玲,大家总会油然而生一个形容词,来盖棺定论般地为她的文学创作定调,就是“苍凉”,而杜拉斯,她的文字,她的故事,她的灵魂给人的感觉是“荒芜”。

不是从头至尾,一无是处的荒芜,而是每个人渴望在尘世间依恃的东西,比如爱情、色欲、物质、灵魂,也许到头来,只是捕风捉影,自说自话的空洞。

但在那之前,并非没有实实在在的甜蜜的眩晕、沉沦的美丽。

骨子里,她们都不是积极乐观的女人,都不是那种喜欢搭建欢欢喜喜、团团圆圆戏码的作家,她们喜欢深入人心,去揭露疮疤,去刻画伤痕,或者撕开皮相来,发现内里什么都没有,空虚得可怕。

在文坛上,她们也是很难遇到知己的,或者说,遇到能够刻骨铭心地谅解和悦纳,最要紧的,是能够共鸣的人。

她们的寂寞处境,却为她们的文学地位,无形中增添了卓尔不群的色泽。

我爱的,也正是她们的荒凉与寂寞。

〈二〉

《乌发碧眼》让我无可救药地生出依恋。

一个忧郁的、年轻的男孩子,在酒吧,等待一个蓝眼睛,黑头发,穿着白衣的男人,忧郁地、痛苦地、悔恨地、迷惘地等待,等得流眼泪,绵延不绝。

一个如他一般忧郁的、空虚的、敏感的,比他年长的女人来到他的身边,他们交谈,彼此倾诉,彼此揭穿,彼此诱惑,彼此将彼此当作痛苦的决堤之处,却绝望地以失败告终。

从头至尾,他们无数次地流泪。这两个仿佛水一般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内心有一样的躁动,一样的荒芜,一样的倦怠,一样的颓废。

他们签下特定时间在旅店里相会,互相陪伴度过深沉寂寞夜晚的合同。

他要给她钱,她拒绝。因为她来,是她甘愿来,因为她爱,是她甘愿爱。她不觉得哪里不对,她不觉得应该收费。

两个人,两具空虚的、脆弱的、沧桑的、绝望的肉身彼此相对,彼此安慰。

她渴望他的男性的爱,男性的抚慰,但他只是想念着,憧憬着,无可救药地爱着那个在酒吧里匆匆遇到,却带着一个女人离去的男人。

他对她的肉体,只有无望地欣赏,却没有接触的渴望,他甚而心怀恐惧。

她本是一名教师,却最终辞去了工作。白天在一间旅店的房间,和一个男人幽会,夜晚或者去海滩边的角落,享受陌生男人的肉体,或者直接来到她和年轻男孩约定的房间。

她躺在床上,偶尔被他指示着走到灯光下,眼睛上笼罩着黑色的面纱。

只有这样,她可以安安稳稳地入睡。像应证《广岛之恋》里的,你什么也没有看到,在广岛,你什么也没有看到。

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在荒芜的情爱里面,在欲望的黑洞和深渊里面,在一个彻底孤独,彻底隔绝的,听得见海浪拍打声音的房间里面,一个人又能够看到什么呢?

她在他这里,无法得到肉体的满足和愉悦,但是她不能不回到这里,像是一种惯性,她说她爱他,虽然她从未曾得到他。

也许爱,本就是一种惯性使然。也许正是习惯,使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越来越麻痹,越来越空洞,越来越无助,却越来越无法离开。

他们像两个与世隔绝的人,在这个房间里寂寞地绝望地相爱,她幻想着他的身体,回忆着她与不同的男人之间交往的故事,而他用眼光爱慕着她的肉体,却满心满意地只能消沉地、颓靡地、如痴如狂地憧憬着一个生活在别处的男人。

他们是两个人,却也是许多人。包括那个蓝眼睛,黑头发的男人,活在他们的言语里,意识里,梦幻里的男人;包括女人生命中出现过的许多来来去去的男人;包括走过窗外沙滩上的男人女人;包括每一个看着故事发展的观众。

他们是活在灯光下,活在舞台上。

这个故事仿佛便是这样一种结构,两层圈套。

一层是外围,有观众,有指导故事层层递进,其实是无限拖延,无限胶着,无限深入的指导人员,我们可以称之为,导演;有各种舞台布景,有一个起约束作用的,故事氛围的营造的房间,有沙滩,有海浪。

而另一层,是里层,是内部,或者说,是核心,是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的交集,他们的不断揭开内心的隐私,内心释放的颓废、寂寞,与空虚。

仿佛镜头逐渐靠近,逐渐聚焦,看得见他们空虚地触碰,看得见他们裸露的肌肤,眼角的泪水,听得见他们的梦呓、叹息,和哽咽。

房间里,是暗无天日的禁闭,是空间狭窄的压抑,是男人女人沦落,欲求不满的失望,给人带来的丧气与窒息。

除了小说开始,作者呈现给外界的是熙来攘往、人头攒动的酒吧,世俗气息浓厚,欲望交织,其他几乎所有的情节发展,场面的勾画都是通过刻画一个旅店里的房间来实现,或者进行有限地延伸,到达房间外的海浪、沙滩,那也是想象层面的,给人一种压抑、惶恐的视觉逼迫,和心理禁闭。

这样的小说,情节散漫,或者几乎没有,外在逻辑虚置,叙事时间可疑,那么只能借助对人物心理、人物对话,或者空间氛围的极致把握与深刻描摹,才能达到绝佳的艺术效果。

杜拉斯是特立独行,叙事手法独特,不拘一格的作家,同时也是著名的编剧和导演,所以她的小说,时而拥有大量可观的电影叙事手法的运用,而她的电影作品,也充满令人费解,觉着充满隔阂,云遮雾绕的小说气息。

这部小说让我彻底动容的地方,是杜拉斯对城市中人的空虚、寂寞、无助、颓废,彼此之间交流的阻隔、灵魂的疏离的描写与刻画,让人觉着身临其境的绝望与荒芜。

虽然不至于深刻恢弘,布局庞大,境界高深似乔伊斯或者艾略特,但也自有她自己的对现代社会人情冷漠无望的触碰与把握。

同时,她对小说里面的女人内心的寂寞渴望,对现实生活的空洞乏味,对年轻男人挥之不去,失魂落魄的对另一个男人的眷恋都描写得细腻动人。

他们的苦难,是因为他们记得。如果能够懂得忘记,也许人生会变得轻盈和松弛。

但正因为有人舍得一如始终地记得,所以才令人觉着情爱的可贵,可贵与难得。

“她说,他们应该继续一如既往地生活,身处荒漠,但心里铭记着由一个吻、一句话、一道目光组成的全部爱情。”

我已经没有多少泪水可流了,眼泪不能表达极致的荒凉与绝望。

我只是觉着空洞、冷清,与荒芜、寂寞,寂寞得想跳进深海里,一去不回头,想在自己的寂寞里游泳,无依无靠,想睡去,睡到天荒地老。

因为,一切都是不忍看的,索性披上了黑色的面纱。

小说的开始,作者写,致扬·安德烈亚,所以在读小说之前,其实我已经生出了先入为主的执念,那个女人就是杜拉斯,那个忧郁的男人,就是安德烈亚。

也许不全然是,但总有取材于真实的故事,或者细节。

没有一个全然天方夜谭的作家,也不会有人记忆力好到将往事原般重演。不经过一点艺术加工,一点涂脂抹粉,也不见得好看。

何况,生活的状态,往往是琐碎的、凌乱的、无序的,文学作品却需要有内在的逻辑。

扬·安德烈亚,每一个了解杜拉斯的人都不会对这个名字感到生疏。

有一本小说里,登了他和杜拉斯的合照。照片里,他留着夜一般黑色的胡子,戴眼镜,头微微仰着,像一个学习哲学或者文学的,微微忧郁、微微执拗、微微拘谨的大学生。

他是晚年陪伴杜拉斯的知己,也是痴心的爱人,虽然,他们之间,横亘着那样漫长的,互不了解的岁月。虽然,他年纪轻轻,但她已垂垂老矣。

也许他正是那个爱着她“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的男人。也许叶芝未能有幸获得的诗情,在他们身上实现。因为,在爱上她的皮相之前,他已经爱上了她的灵魂。

而最深重和持久的爱,莫过于爱着一个人的灵魂。因为,外表会随着光阴逐渐衰败、枯萎,而灵魂是持久的,是坚定的,是永恒的,不会轻易被岁月淘洗,或者摧残的,是会陪着一个人一生一世的。

他藏在一个人内心,最隐秘,最安全的部分,陪着他海枯石烂,山崩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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