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不出家,谁出家?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戏里有一曲《思凡》,就是《霸王别姬》里小豆子屡屡唱斗嘴的那一出,唱得是一个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语气里不是不幽怨的,不是不恼的,为何要恼呢?

因为她「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所以她要「思春」,她要「思凡」。

她好比是一个世外的仙人了,不能有「七情六欲」的,因为她要「清心寡欲,四大皆空」,但是她何尝做得到?

不是因为她年纪轻轻,而是因为非出乎自愿,或经历世道沧桑,一个人摒弃情欲是违背「人之本性」。

说到「食色性」,谁又能绕得过李碧华呢?

你很难不在她的小说作品里发现「男欢女爱」,不是那种温温吞吞、细水长流的情情爱爱,她要的,是「欲火焚身」的,是「要死不活」的,是「枯木逢春」的,却又是「万劫不复」的。

所以你读到了「淫乱」的潘金莲和川岛芳子,但是你没有嫌恶,因为她们也不过追随自己性情的指引,她们不过好好歹歹渴望爱一场,她们的热情里,有沉沦成灰烬的绝望的气息。

所以你读到了让小青试验自己内心的「魔性」的法海,你读到了遁入空门,经历了心上人为她做出牺牲,却遭遇一个拥有与她同样容貌的尼姑而「乱性」的和尚静一。

太直接而庸俗的情欲让人索然无味,越是受到「制约」却打破「禁忌」的情爱越叫人心旌摇荡,越叫人俯首称臣、零落成泥。

这也正是李碧华的「杀手锏」,这也是她令人「眼红心跳」,「无法超越」的地方。

一个人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她的独特,所以在这一点上,私心里我已经将她当作「东方杜拉斯」,当然杜拉斯有她深沉的一面,而李碧华也许不过只想做个「不受拘束,游戏人间的小女子」

但其实一切有关人性,有关人的「活着」的命题都自有其深沉的一面。

*

她的小说《诱僧》就是将这一点活脱脱的、赤裸裸的「人欲」发挥到极致的作品。

一个皇宫里的男人,身份显赫的将领,因为政党之争,因为大义凛然,不肯「背信弃义」而被追捕,浪迹天涯,最终选择遁入空门以求自保。

但一个人脱离苦海容易,一个人心里死死装着一个人再去脱离苦海却千难万难啊。

那个叫红萼的女人——李世民的妹妹,当朝的公主,为了成全他而死的女人,是他心头上一颗朱砂痣。

她活着的时候,他不敢爱得彻底,因为他不愿意带着她亡命天涯,她就做了为男人牺牲的红颜,是苦命的虞姬,是压在雷峰塔下的白素贞,是跳进火炉里的冬儿,是吞了鸦片的如花。

李碧华似乎中意这样的戏码——

女人为男人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多么伟大,多么深情,多么可贵,但是她绝不是这样的语调,她至多是看透了这里头的卑微、愚昧,和可悲。

但是不需要可怜她,因为这血淋淋的代价,是她用一声声的温柔呻吟换来的,她心甘情愿着呢,人就是这一点贱。

红萼死了以后,却始终盘桓在他的梦里、他的情欲里,煎熬着他、炙烤着他、缠绕着他,直到那个为了杀他而来的一顶高手,一个和红萼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出现,他的欲望的阀门,终于不能自已地打开。

在独自一人打坐的时候,他跌入了魔障,看见了自己和那个女人,在寺庙顶上交媾,热情如火,无所顾忌,是天地间最饥渴的一双男女,是天地间最正常不过的一双男女。

他经历了最曼妙的绮梦,最深沉的堕落,正因为此,在醒来的时候,才能够有最赤裸的觉悟。

一切,都不过是黄粱一梦而已,然而他到底入了魔障,他到底从来未曾静心,他与佛之间,始终是隔着一线天的。

这一节,在电影《青蛇》里,化用在了法海的身上。

那一刻他正被诱惑着,他正被情欲煎熬着,他正在人性和佛性,甚至是魔性的沼泽里艰难地匍匐挣扎着。

直到真相大白的一天,曾经的石彦生,如今的静一,被人逼上绝路,他才知道自己的前程,他才领悟了「生」的真谛——

一些人活着,另一些人牺牲,我们自己就是谋杀者,我们自己也是受害人。

在深沉的命运之网里,我们通通无法逃脱,只要心头还有一抹执念,那么前程只会愈加坎坷。

九死一生,他活下来,手上染了鲜血,瞎了一只眼睛,他一个人走在茫茫大雪中,孤清自许,恰似当日作孽深重、面对汹涌江水的法海。

没有人的手是干净的,没有人的灵魂是洁白的,所谓的遗世独立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就连从来安然自得的老僧最后也拿起了屠刀,又何况是他一个佛性浅陋的静一。

越是不去琢磨,反而越得着超脱。

*

乱世里,是做人也不能,做僧也不能,做佛更不能,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空留了半生的凄凉,来为曾经的欲望守寡。

所以为何说李碧华最「入情」,却也最令人「冷清」呢。

欲望到头来不是长成了连理枝,而是化作了一摊漂泊的沉香屑,连个全尸都没有。

这个结尾,却也令人想起了那一本被泪水浸得湿透了的《红楼梦》

总而言之一句话,「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三千烦恼丝褪尽,青灯古佛畔修行,便纵是皇亲国戚、才子佳人,也不得不认命。

什么命,就是上头这一句话。

「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耳乏」,而红尘的热闹,最是将人心吞噬,不能参透虚妄的禅机,所以出家人都去了深山密林修行。

君应见大观园里的妙玉与惜春,即便身处「是非之地」,却也尽量隔离人烟。

虽说「大隐隐于市」,「心远地自偏」,境界挂在嘴上说是一回事,能不能水乳交融身体力行又是另一回事,太多人禁不起诱惑,所以还是眼不见心为净。

即便是寻常人,都知道将这八个字放在唇齿之间,但是又有多少人懂得呢?又有多少人需要懂得呢?又有多少人想要懂得呢?

其实,读透了这八个字,曹雪芹那一卷「千古奇书」《红楼梦》,也就获悉了七七八八了。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风光鼎盛时候堪称炙手可热,好不闹腾,好不欢庆,好不「有声有色」,到头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树倒猢狲散,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可不成了「空」?

苍茫雪地里,跪着昔日的怡红公子,目睹着满眼衰飒的白,他可顾念着前尘——彼时穿红着绿,莺啼鸟啭,富贵满眼,华彩遍地?

到此时,他是懂得「色即是空」的道理的,因为他已超脱,在白云外。

这样的「空」,这样的「幻灭」,却是人生必将面临的「终局」,谁也无法逃脱,所以「空」,也是「色」。

我说得透吗?我说不透。

就连修道多年的老僧,也不一定真正参悟,如果佛门要旨,三言两语便见底了,它也不至于香火氤氲至今。

幸亏贾宝玉不是生来就有慧根,幸亏他经历了红尘的变幻,否则哪有这样一本奇书可看?

否则哪能令人「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得唏嘘动容,否则怎叫人看透人生到头来的苍凉和虚空?

这样说是残忍的,别人的悲剧最多不过是「惺惺相惜」,唯有自己的,才是彻头彻尾的「伤筋动骨」。

古往今来不过那么一个曹雪芹,古往今来不过那么一个贾宝玉,叹息文坛没能多出几个曹雪芹,幸亏人间没有那么许多贾宝玉。

这样的男子,有一个就够了。

人间是个大观园,我们能「糊糊涂涂」,虽「坎坎坷坷」,但「有惊无险」走一遭就已然是造化了。

他命运诡谲,因他化身于一块未能补天的石头,他注定了要「语不惊人死不休」,像从前掀起血雨腥风的美猴王。

其他人,能心安理得地做个「寻常人」就已经算福气了,既然是烟火人间的肉眼凡胎。

寻常人,能够将「色即是空」的道理转化成「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的清浅剔透就算得上七窍玲珑了。

更多人,能修得「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或者「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心境,也就不枉看春夏秋冬,风霜雨雪,走人世一遭了。

-回眸-

若欲相见,我在一切烟雨朦胧处。

她从撒哈拉里来。

所谓成熟,就是一个人好好生活

一个人,要像一棵树

你心底还住着一个孩子吗?

方方 | 女人想过上好日子,能有多难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