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唱着这首歌的时候,我是活着的。

有一首歌,我只会在月圆之夜演唱,因为遇见他的那一夜,月光皎洁,团圆华美,因为他离开的那一夜,月光皎洁,团圆华美,只是我整个人,已经被蛀空。

我坐在后台,疲倦地揩拭面上的妆容,化妆师习惯将我的脸涂得苍白,几欲骇人。

她说:

“《玫瑰人生》需要一张苍白的脸,一颗苍白的灵魂才能演绎得传神,否则便是亵渎,便是滥情,便是讽刺,是隔靴搔痒,是摇尾乞怜,是自欺欺人。”

她说的一大堆的词语,我一个都没能记住,又何必记住。

在台上的时候,我只剩我自己,我的歌声,我的嗓音,我的飘走了一半的灵魂,我的浪漫的往昔,我的萧瑟的今日,我的哽咽,我的目中无人。

我把自己的回忆,唱给每一个与我无关紧要的看客听,总令我觉得一阵一阵的讽刺与心悸。

但是,借由他们,借由簇拥着我的炫目灯光,借由静寂的歌剧院,借由沉默里不知何处传来的隐隐的啜泣,我仿佛再一次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

我又再度活转来,再一次拥有了浓情蜜意的权利,再一次欲仙欲死,再一次与他翩翩起舞在盛夏的露台……

只有在唱着这首歌的时候,我是活着的,其余的时刻,我都一声不吭地死去。

我的五官犹在,我的肉身长存,但心底,早已化为一堆一堆形如枯槁的死灰。

在那个男人离去的那一瞬,我的世界从玫瑰人生堕落到了滚滚红尘。

在他身前,我是活着的,灵气逼人的,寂寞得丰盛的,华丽的。

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一个娇嗔,一个微怒,都让我嗅闻到情欲的温暖。

我爱他的肉身,一如我爱他的灵魂。

我知道,这样结合得天衣无缝,完全统一的男人,举世没有几个。

“我遇见你,我爱上你,这座城市天生适合恋爱,你天生适合我的灵魂。”

世界上的人千千万,只有这个像疯子一样写书的法国女人懂我。

她知道我心底埋藏的情欲,她知道我的恶魔一样吞噬一个男人的野心,她知道我有过怎样华丽的期冀与梦想,她知道我终究会饱经沧桑,跌落至暗无天日的深渊,她知道情爱的骄阳不会撑持太久,我的心终于会腐烂成一朵枯萎的玫瑰。

她太明白我,我爱她,我恨她,我向往着她,我诅咒着她。

我一边揩拭着面上一层一层厚厚的白粉,一边悄无声息地流泪。

化妆间里空无一人,我的心里空无一人。

我也不至于癫狂,我也不太懂得嚎啕,我只知道一个人躲着,像酗酒一般意乱情迷,不顾生死地流眼泪。

谁也无法剥夺一个女人流眼泪的权利,好比造物主也不能决定谁会爱恨嗔痴,谁能修成正果,谁又最终一蹶不振,沉沦回忆,虽生犹死。

直到身后传来一段男人的声音:

“Quand il me prend dans ses bras , Il me parle tout bas , Je vois la vie en rose.”

我没有回头,只是转动了一下镜面,直到看见那个戴着帽子,一身西装革履,打扮得无懈可击的男人。

他躲在我的镜子里,朝我窥视。

他唱着我唱过的歌曲,但他不知道我的历史,和我的心事。

“我听过无数人唱这首歌,唯有你,是最令我心碎的那一个。

是否有人告诉过你,你的歌声,会让人萌生自尽的念头。

那记忆太美丽,那往事太深情,那回不去的,都是流金岁月。如今剩下的,都是空虚,惨白的时间,是琐碎,是寂寞,是日以继夜,颠扑不破的孤独。”

我只是默默地凝视着镜子里,他倚靠在门框上高大沉着的身影,宽阔的肩膀,手中不断旋转着的一根雪茄,油亮的皮鞋,他的并不太出众,但自有一股摄人心魄的男性魅力的坚毅的脸。

“你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而且,你的故事不是俗套的,滥竽充数的,廉价的,你的故事,真实的,烂漫的,属于夏天的,深沉的,短暂的,毁灭性的,久久,或者是终生,都不能忘怀的,应该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流泪。”

我从抽屉里拔出一根烟,让他过来帮我点着。

我恍惚而萧瑟地凝望着卸妆以后自己干枯衰弱,瘦削无光的面庞。

我曾经是十六岁,现在我老了。

那天是个月圆之夜,月光皎洁,永志不忘。

那个男人,他在人群中看中我,将我带回家。

他说我瘦得像一只即将夭折的麋鹿。

他给我食物,牛奶,一个挂满风景画的房间,一个壁炉,冬天升起馥郁的火,总不会熄灭,他教我地理,文学,跳舞,唱歌。

他的狐步舞跳得不赖,虽然舞伴从来不会是我。

我只能躲在二楼阳台,看他和一个一个女人在花园里意乱情迷,风度潇洒地暧昧起舞。

我心里有恨,但更多胜利者的慈悲与同情。

我知道,这些莺莺燕燕都是浮萍,迟早会被淘汰,唯有我,我是他独一无二,不容置疑的玫瑰。

我的一片一片花瓣,都为他绽放,为他动情,为他枯萎,为他忧伤。

他还给我温暖,给我每一个梦境深沉的黑夜,给我情欲的涤荡,给我零落成泥又涅槃重生的爱。

“玫瑰的花期只得一个夏天,你用了一个并不太妙的比喻。”

他的这一句话如电光,瞬间击中了我飞得远而又远的心神。

我仓促地回头,如被撕破了衣裳一般地,充满凄楚与报复欲望地正视着他的眼睛。

而他只是若无其事地,依旧在唇畔,衔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像少年时房间里的一幅画,那个穿着黑色纱衣的女人,披着头发,交叠着双手,十分温柔而安详地,像一个男人似的,笑着。

笑得人心慌。

我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有错。

“他被那个男人,一个怨毒的,气量狭窄的,可恶的男人枪杀的时候,我开始学会唱这首歌。

我不过给过他一个吻,他却奢望我的余生。

我拒绝,他发怒,我恨他,一生一世,不,我要忘记。

他的葬礼,参加的人不多,我是其中一个。

我坐在他的遗体旁边,痴痴地凝望着他的眉眼,我梦里出现过千遍万遍的,我的指尖温柔地触摸过,勾画过千遍万遍的,他的眉眼,高耸的鼻梁,他的始终带着暧昧笑意的唇。

今天,我终于得到这梦寐以求的机会,却是天人两隔,阴阳分离。

我不信,我等了他三天三夜,我想他终究会醒过来的。

他醒来,我愿为他洗手作羹汤,熨平每一件西装。

他和别的女人跳舞,我也不会在心底暗暗咒骂,我甚而愿意他结婚,生一堆孩子,成天哭哭闹闹,一如既往地与女人调情,游戏人间。

我会原谅他所有的喜怒哀乐,薄情寡义,只要他醒来。别人抬走他的时候,他的肉体已开始腐烂,发出隐隐的臭味。我无法说服自己,这个陪伴了我一生的男人就此将会化为灰烬,烟消云散。

我死死地抱着他,哭天抢地,警察来将我拉开,我手脚绝望地摆动,踢打,将屋里的中国瓷器损毁得凄凉无状,但我已全然不顾了。

我只想留住他,我只想要这最后一吻,我只想再闻一闻,他指尖的烟草味道。

他走以后,我在一瞬之间,变成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女人。

我一个人守着一座宫殿,像守着一座坟墓。

我爱着这首歌,爱得癫狂,爱得心惊胆战,爱得无能无力,我去每一家剧院演唱,给素昧平生的路人。

只有在唱着这首歌的时候,我是活着的,沉寂的剧场,就只有如梦如幻的灯光,深沉魅惑的黑暗,只有我的影子,我的寂寞的歌声,对着漆黑一片的台下,像朝着一片幽暗的深渊,沼泽,一个洞穴,一座坟墓。我感到安全,窒息般的安全。”

“没有风霜雨雪的疤痕,哪来玫瑰人生。”

我幽幽沉沉地又再度唱起了这首像魔咒一般的歌,对着这个贸然闯入我化妆间的,无名无姓的,放肆大胆的,然而却不可谓不善解人意的男人。

“Heureux heureux a en mourir

Quand il me prend dans ses bras

Il me parts tout bas

Je vois la vie en rose .”

我站起来,将脸靠在他的肩上,做了短暂的停留,然后披上了自己唯独的一件黑色风衣,走进歌剧院外残酷皎洁的团圆月色中去,走回来时的坟墓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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