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见石龙

秋见石龙

李金彪

一

两天前和朋友约好，去石龙一游。清晨从城里出发，城郊似无眠，南河草长，只觉暄气还在。已入秋，霞光变深，最是橙黄橘绿时。不知为什么，情绪里有一种莫名的阻隔。照理说，我于石龙有偏爱，要好的同学和朋友中，要么是石龙人，要么在石龙发迹。心里的阻隔，来自它的偏远和落后。

1981年秋，我曾到石龙调査户卖万斤粮。下午出发，车往南行。一路翻山越过钱场，汉宜。行至雁门口时，前方出了交通事故，把公汽堵在两口水塘的路中间好半天，好不容易才抵达五三农场，车又垂直转弯向北行，从后山坡上拐进一条较窄的泥石路，继续向西北前行，才进入石龙的道路。

我心里纳闷，绕来绕去的，还要多久才能到达目的地？

这时风云突变，天空黑暗，下起雨来，顷刻路面明水横行，路上泥泞一片，公汽只得蠕行。雨雾中，前方渐现一片不太清晰的黑影，零星散落的矮旧平房在风雨中飘摇，田野在寒冷中颤抖。天将暮色才抵达十分简陋的石龙小街。

秋太萧索，像苦旅者走到了“境外西域”，凄迷悲凉的感觉浮上心头。那是我第一次到石龙，距今快40年了。后来石龙有了一些变化和名气，但第一印象太深刻了。

已是事过境迁。这次出游，我们从武荆连接线“京山南”站上高速，在虎爪山脉南坡穿越。东往龙尾山方向到武汉，西往虎爪山脉腹地为石龙方向。车右拐向西行，越过绿水，越过青岭，越过田野，还没品尝出雷头山的风味，坐前位的家斌说道：“已经进人石龙地段了！”

我把目光投向前方，天空飘着淡淡云烟，一转眼，缭烟变成细丝，慢慢不见了。天不见“万里悲秋常作客”“秋雨秋风愁煞人”的色调，也没有“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的情绪。放眼望去，秋色极其丰富。天空像一块覆盖大地的蓝宝石，已被秋风吹拂得晶莹碧透。原野上你可以看见如火般的颜色染在山峦的树叶里，塆前塆后的稻子金黄一片，堰塘里的白鹅和家鸭在水中追逐嬉戏，半空中排着“人”字形雁群，唱着歌向天边慢慢飞去……每一个画面都呈现出美的元素。如此浓烈的秋，怎能不摄住人的心灵，苏醒我的灵魂?

约莫10分钟，车到达罗桥。罗东和罗西，原是石龙北部的一个小乡。往罗西方向，虎爪山脉便和钟祥接壤了。我们从罗东离开武荆高速上“农谷”大道，一路上领略了“太子小镇”的田园风情。

“农谷”是湖北打造农业科技的高地，而石龙则处在该核心区域内。农谷大道是近年来国家投资新建的专属公路，宽敞气派，洋洋洒洒，穿越太子山国家森林公园，直通石龙镇政府，南接五三汉宜路。家斌说，还有一条道从北进入石龙，走空山洞风景区，过仙女洞再进太子山，一路风景，只是路窄一点，坡大一点，用时多一点。这一说，像是点亮了我的心田，路，让秋色更加宜人。

石龙与太子山地域犬牙交错。老林区美化好，四周林木茂盛，石龙人近水楼台先得月，依托森林公园，打造休闲度假“太子小镇”，让生态发挥良好效益。

“太子小镇”坐落在农谷大道旁。建筑各具特色，迎来八方游客。偶见小车停在房前，大人小孩从房子里出出进进。池塘边的常绿植物、白色的曲桥、赤色的亭子，与水中的倒影相连，显得安静清幽。水渠边，暗红的杉木下，是随风摇曳的芦苇；田畈里，不时飘过来稻子的清香。秋长天似水，坦荡明澈，洒脱奔放。这里秋阳正好，秋风不燥，秋叶空灵转身，秋野渐次着色，秋菊相继开放……就在这一瞬间，我心里的阻隔渐次消沉于大千世界，一种秋欢把我和石龙融在了一起。

二

过了“太子小镇”就到了石龙平坦的地带了。在富庶的江汉平原上，石龙处于北部末端，一半山地，一半“水袋子”，乃闭塞之地。史无石龙名，而石龙却不是空穴来风。新中国成立后，这块神秘的土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次到石龙，我长见识了。

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很早以前，仙女和龙太子同住江东河山中，正在谈情说爱。一日，仙女向太子道：若把江西变成大海，自由遨游，愿嫁给太子。龙太子甚喜，连忙答应过江造海。这下惊动了土地神，如果让龙太子把海造成，不知要毁坏多少良田沃土，伤害多少百姓，得想办法阻止。于是，土地神赶往雷头山请雷神帮忙。这龙太子洋洋得意，从太子山腾空而起，乘风破浪，一路前行。正在过江途中，突然一声霹雳，五雷轰顶，雷神在天空中射下万道金光，直刺过江龙。龙太子顿时大惊失色，慌忙钻进江中岩缝，永远地停在了那里，慢慢变成了一条“过江石龙”。从此石龙横在江中，每遇雨季洪水泛滥，“石龙过江，造成汪洋”。结果苦了仙女，从此躲进仙女洞，悲伤地守望着龙大子。百姓为求平安，纷纷前往仙女洞烧香敬拜，以避灾害。

“石龙过江”不为民，当然是不值得赞颂的。在福与祸、利与害之间，或是道与不道德、人性与非人性、美与丑之间，老百姓所接纳的，则是另一个具有生动性和生命力的“石龙”。解放初，湖北省人民政府在虎爪山南司马河与集汊河、潼泉寺河、兰家河交汇处，拦水截坝，修筑了湖北省第一座中型水库，重新规和建设这片人烟稀少的山水之地。

1953年在开挖坝基时，民工挖出一块龙形巨石，酷似“石龙过江”。设计师们惊叹不已，提议将水库名为“石龙过江”。大坝建成后，“石龙过江”奇观再现。只见西岸峰顶观和牛卧山连成一体，好似一条巨龙，龙头对着东岸的磨盘山，如飞龙过江，蔚为壮观。

中国的文化中，取名是十分讲究的，“石龙过江”显现了本身的存在意义，不仅钩沉了历史，而且寄托着希望。“石龙过江水库”由此而来，并得到李先念主席首肯，又有了石龙地名，也就是现在的石龙镇。这条鄂中“龙”涵盖了“中国农谷”的核心区域，这个灵性异物何日腾飞，人们拭目以待。

有一段古代的文明。1954年冬，在石龙过江水库干渠的屈家岭工地上，一个农民不经意的一镐，挖出了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址。我愿意把事情说得平缓一些。屈家岭在京山西南，青木河东岸，属第七区青木乡。据当时简报介绍：石龙过江渠，正以宽8.5米、深1.75米打破土层穿过该乡。民工开挖中暴露了大量的陶瓷、石器等古代遗物，及红烧土、灰尘而发现这一遗址。后来在屈家岭东、西等处又有发现。还在屈家岭城址的淤泥中，发现了完整的木浆及榫卯结构的木部件，稻谷、豆类、硬壳果类等数十种农作物，象、猪、牛等遗骸二十多件。这一发现让屈家岭文化震惊中外。

屈家岭城址残高不过三米，却首次确认了长江流域是水稻的故乡。红烧土稻壳残留说明，早在5000年前，屈家岭就以稻作农业为主，有了快轮制陶、纺织、漆器手工业技术，展现出一个时段的社会文明。现在，它只不过是一片空闲地，而在当时，已经成为长江中游农耕文明的高地、中华民族的奇迹。只要是智者，就会产生一种对物质文明的认同和期盼。只有物质文明，才能生息，オ能繁衍，オ能凝聚，オ能让悠远的历史进步。我们在屈家岭看到的那棵风挂的老柏树，底下正是它蕴藏风景的地方。

这里有一场古代的战争。仙女河南过磨盘山，曲而西流，又转南经丰谷、埔坼寺、下洋港到永漋河，旧为“雍澨水”。它是春秋著名的吴楚之战的主战场之一。我在《虎爪山拾景》一文中，就吴楚之战发生的背景、规模、过程、惨烈程度以及战争意义已有叙述和评说。这场战争给孙武、伍子胥、申包胥、沈尹戌等优秀将领提供了展示忠勇、谋略的平台，同时也留下一段后话：尽忠报国的楚国左司马沈尹戌身负重伤自刎前，托付薳延割下自己的首级带回郢都，以明拳拳报国之心。为了纪念左司马的忠烈，楚国人把丰谷至下洋港河段改名为“司马河”，立“司马墓”，留名青史。

丰谷在司马河东岸，现在是石龙镇政府所在地。左司马的墓就在河岸山上，左司马的家国情怀早已深人人心。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有着血染的风采，这里的人文故事使后人神迷心醉。神灵进人殿堂，凝聚百姓力量，尤其是在崇尚英雄的时代，总是激发人们的斗志，焕发人们的精神，“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勃发向上的豪情，石龙人会随口喷出。司马河经年流淌，一抔之土已干。“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天下？”我伫立在司马河东岸桥头，想起石龙人兰良洪当年立项修的理由，那里可是荆楚粮仓啊！我得到西岸去，看看那儿的秋色了。

三

走过司马河桥，登上五指山，原王集小乡尽收眼底。极目远眺，起伏的原野，呈现出亮光和热浪；满畈的稻田，像是铺了一色的金子，一阵风吹来，便掀起一阵阵波涛。近处农舍的门大开着，农民在树下忙着整理农具机械；田野上有人张罗来往，看来收割马上就开始了。稻香遍野的景色，繁荣昌盛的气象，万紫千红的壮观令人振奋。如此鲜活、如此动人的秋色，比起视频中的图景更清晰，更逼真，更刺激。

我的朋友常住城里，书生气十足，第一次来到石龙乡村，他像放假了的小学生一样，心情喜悦透了。呵，多么美的旷野！用感叹的腔调赞美着。不知是他寻到了诗，还是诗寻到了他。看样子，他正沉浸在一种诗意的朦胧中。我盯了他一眼问，有诗文让我们分享？他沉思半晌，涨红了脸，借用了一句毛泽东《到韶山》里的诗句“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タ烟。”我被他认真的态度逗乐了。“借得没错，只是烟未起。”大家发出了笑，如同飘荡的云朵一样，飞扬在五指山的天空里。

这里的田野是金色粮仓，这里的农民是勤劳的化身。这里的秋色，是石龙人精神品质的见证。

农民种粮为什么？要为国家作贡献！在国家粮食安全时如此，不安全时更是如此，很长时间里成为农民的坚定信念。石龙地域广阔，农田面积较大，是水稻主产区，长期为国家贡献商品粮。40年前，改革大幕徐徐拉开，中国农村有两件标志性事件：一个是安徽凤阳小冈村18户农民分田到户，另一个是湖北应城农民杨小运超售万斤粮求购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上海自行车厂回应，奖售杨小运永久牌自行车一辆，承诺凡售卖万斤粮的农户都可得到奖售。邻县的京山和上海凤凰自行车厂联手开展奖售自行车的活动，于是，就有了我第一次到石龙的经历。

售万斤粮，供应自行车一辆，听起来很诧异。而在当时，农村家庭“手表、缝纫机、自行车”三大件是农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上海工人老大哥倡导的奖售活动，是对农民兄弟为国家作贡献的认同和支持。在那个年代，什么事只要把国家和农民的愿望关联在一起，就能产生轰动效应。

那次调査在王集小乡进行。分田到户后的农户积极性高涨，一般户种有20亩左右水稻。丰收后，把剩余的粮食全部平价卖给国家，有的小队户户售粮超万斤。农民真可敬！调査结束，王集小乡派一辆手扶拖拉机送我们返回石龙，途中发生的事让我添堵，心理的阻隔隐隐约约。一支送葬的队伍把手扶拖拉机挡了一个多小时。“死者为大”，我们无话可说，心情却变得沉重起来。死者因患血吸虫病导致肝硬化而不治身亡。他想拿到一张自行车奖售票，没日没夜地“双抢”，结果累发了病。送葬的亲友哭泣道：“太走早了，还不到四十岁。”

石龙镇国宝桥米种植基地

王集的干部对我说，石龙是疫区，农民常年接触疫水，虽有防治，但感染总有发生。那些看着脸蛋红扑扑的农民，指不定就是血吸虫病患者。我看了一眼白色飘飘的送葬队伍，有一种伤感，心里在说农民真苦，既可怜，又可悲。这里生产出来的每一粒粮食，都是生命的奉献！这里的美丽秋色，都是用生命来浇灌的。

天空好蓝，蓝得晶莹，蓝得澄澈。偶尔滑过几片白云，宛若轻纱飞絮，玲珑轻薄而不可捉摸。七黄八月娃娃天，西北天边起乌云。燕子呢？要是有燕子来剪云该多好，让燕子把乌云剪去，把软软的垫子，铺在金色的原野上，去凝视蓝天，什么都不想该有多好。

我们来到田间，和一位老农民交谈。

“您种了多少地？”

“100多亩。”

“这么多？”

“'捡’了别家不种的。”

“怎么'捡’？”

“一亩价500元，如今这粮价，守着一二十亩地怎能养活一家人?”

我点了点头，又问他：“您怎么没有外出打工？”

他摇摇头：“总得有人种田，都不种田了，喝西北风去啊！”

这位农民精神很好，他见我不解的神情，冲我一笑，觉得我好奇怪的。我才真正感觉到，农民真质朴，他们有着金子般的心。秋阳下，稻田金光闪闪，多美的秋色啊，我的心都醉了。那种伤感已去，或是一种悲的告别。

四

坚守土地的石龙人，践行山下建金色粮仓、山上建绿色银行的理念。他们的行为意识始终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与这方水土平分秋色。

坚守是什么?是一种坚持和守望，是一种执着和追求，是一种奉献和付出，是一种奋斗和向往。它可以把绝望变成希望，可以把普通变成灿烂，可以把苦难悲情变成田园牧歌。石龙人的坚守，用一代一代人的蓬勃生命，打造色彩清新的美丽乡村。

一镐、两镐……一直挖下去，他们是“新愚公”，向荒山要绿。铁镐变成机械，小型农机具换成大型挖山装备；年轻小伙子变成老翁，老翁又换成了现代年轻人。

虎爪山南麓，满山遍野已被绿荫覆盖，几万亩的人工造林、工程造林铺满了各个山头。往西看，虎爪山林场隔河相望的那一片矮山，是当代“活愚公”祝吉栋的一片林子。早在1980年代初，他拖家带口住进荒岭，风餐露宿，披星戴月，花了20多年时间，开垦出200多亩荒山，种上松杉。如今松杉林成了自家的“小银行”，每天可收取利息。他给儿子在城里买了房，自己却喜欢住这里的茅草屋，喜欢吃这里的野山菜，喜欢呼吸这里沾满露珠的活空气，喜欢听这里的杉涛声，喜欢闻这里的松油香。我见到他时，他正在享受着山林秋色。

走了，去了，离开了……又回来了，他们是“新农民”，带着资金，带着技术，带着创客的愿景，着未来的梦想又回来了。向农田集约要效益，每一块农田都是“金馍馍”；向荒水湿地要金钱，每一片山水都能造福于民。湿地乃天然氧吧，800公顷湿地公园犹如资源性财富。其主体由石龙水库、苏湾河、杨家湾河、文家冲河、张湾河、长岭河、仙女河和马咀河等水域及水源涵养林组成，涉及太子山林场、石龙镇北部山水，涵盖面积1400多公顷，迅速成为创业热土。张湾河、仙女洞、太子小镇等项目落地，开发如火如荼。

湿地公园的主人把我们带上了一座小岛。这里环境优美，周围由海拔400米左右的青山环绕，与石龙水库大坝遥遥相望，人称“桃花岛”。漫步小岛，很容易让人想起陶渊明《桃花源中》的诗句：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虽已秋，然桃林掩映，屋舍俨然，有美池桑竹之属，鸡犬相闻之声，似桃花源中的景象再现。这幅美景，将被石龙人永续利用。

站在小岛瞭望四周，老林深处一只雄鹰在空中盘旋，让我想到石龙的两只“英雄之鹰”：兰良洪和胡忠诚。同是农家子弟，兰良洪初小辍学，胡忠诚少时染病，身在底层，注定与命运抗争。同是农民，种粮植树一把好手，战天斗地风流，分别当选为中共十六大和十七大代表。“为赋新词强说愁”，庙堂之上为农民发声：

粮农难，不种粮更难，粮不稳难上加乱；农民苦，疫区农民更苦，农民要有幸福感。

强音引起关注，何尝不是中国面临的深层矛盾和潜在危机？他们是农民，或许丈量的只是脚下的土地；他们的目光所及，或许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境界；他们的坚守，或许只是自己的选择和理想。他们是真正的英雄！眼前，石龙的秋色，因他们平添了一道美丽风景。

天色将晚，陡然阴沉下来，我得去看看胡忠诚了。这位“山上建绿色银行、山下建金色粮仓”的倡导者，那张红扑的脸蛋，血吸虫掏空了他的身体，最后他却把“忠诚”奉献给了石龙。忠诚兄于我有情义相交。人生的坚强，不是每一缕阳光都能将自己照亮，而是在失落的时候，有人能帮你推开一扇窗。他乃君子之人，既能驾驭自己，驰骋四海，又能海纳百川，以德报怨。他是我此生交往中终结性人物之一，在我心中有着很重的分量。仁兄离开我们已经四个多年头了，他的秋色，仅用丰硕和成熟怎么能概括其内涵！他葬在三同村公墓里，墓地宽大而堂皇，树影茂密，花卉绚丽。

我轻轻地来了，看一眼一抔黄土下的仁兄，思绪万千。

一声笛鸣，惊破了秋空暮色下的宁静！

2019年秋

石龙镇义和村（农谷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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