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论中国文学史上的“三绝”

肖旭/文

宋初钱易《南部新书》曰:“李白为天才绝,白居易为人才绝,李贺为鬼才绝。”约略同时的宋祁也说过“太白仙才,长吉鬼才”。

(一)

李白为天才,无可厚非,实至名归。李白的诗歌各体俱佳,其中又以七言歌行与七言绝句最为擅长,与李白同时代的王昌龄被誉为七绝圣手,代表作包括流传千古的《芙蓉楼送辛渐》和《出塞》,同时代中能与之媲美的也只有李白。《说诗啐语》评道:“太白想落天外,局变自生。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此殆天授,非人可及。”“太白以高胜,后人那能鼎足!”

李白的诗歌以抒发个人情怀为中心,咏唱对自由人生个人价值的渴望与追求,一生都徘徊在出仕与高蹈之间,受挫后,政治热情遂幻为一腔愤懑,于是游山玩水寄情放歌。他的诗是渐进的,“黄鹤之飞尚不得过”“剑阁峥嵘而崔嵬”,“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等太行雪满山”,“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李白受道家的影响,不时有高蹈出世的想法,亦在深山隐居过,“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山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狂歌纵饮,风流倜倘,潇洒出群,“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安能催眉事权贵,使我不能开心颜”。出蜀豪放不羁,狂狷傲倪,嗜酒学剑,问道,求仙,尚侠,浪游,挟妓,贯穿他生活的始终,晚年作品清新俊逸,及至醉中捉月升天,完成浪漫一生。李白近仙,仙易让人慕,但太多空想,看他天马行空,才气纵横。清词丽句,叠出不穷。想象奇特,浪漫无涯。千百年来,可谓是空前绝后。也的确,他的诗是不能学的。无此胸襟,无此豪情,即时得其皮毛,也难有其筋骨。

纵观历史,白居易为人才,有点牵强,但是他和元稹等发起的新乐府运动却让一个真正的人才浮出了水面,他就是杜甫。杜甫所处时代,国家的动乱,民众的疾苦,仕途的曲折和跌宕,生活上的贫困和凄惨,无一不是他的创作源泉。

杜甫是一个创作天地很广阔的诗人,他善于表现重大的主题,也善于描写细小的事物,题材是多方面的。无论五言、七言、古体、近体,都特别出色,又能融合前人艺术的各种长处,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李泽厚认为杜甫是“集大成”者。杜甫做诗讲究积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杜甫的诗歌美学可以用“传神”来概括。杜甫的“神”当是指诗歌所蕴含的深厚的精神风韵:“将军善画盖有神”“书贵瘦硬方通神”。杜甫讲传神,同时也讲究写实,他最推崇“形神兼备”的境界。为了实现这种传神之美,杜甫一方面强调锤炼,炼字,炼句,苦思,苦学。“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黄庭坚赞杜诗:“无一字无来处”。从自然和生活中提炼真实而自然的素材,在作者辛勤的钻研锤炼之下,方成传神之作。杜甫也讲写实;讲苦学与功力,也不反对一蹴而就的天赋;既赞成感情的自然抒发,又提倡比兴规讽;既赞美自然清新的美,也追求悲壮的美。杜甫是一个性格内向型的人。他为人诚恳真挚,而又讷言寡语,而其内心却又心细如发,思虑深至,感情深厚。发而为诗,则表现为思致缜密,思路严谨,深刻厚重,而善于铺陈。他的描写比较贴近现实,意象之间有着逻辑性可寻,语言多是沉痛恳切深挚。杜甫诗风多变,但总体来看,可以概括为沉郁顿挫。这里的沉郁是指文章的深沉蕴蓄,顿挫则是指感情的抑扬曲折,语气、音节的跌宕摇曳。

杜甫以律诗反映现实,寓意深远,议论横生,读其诗颇可知人论世。而他又非常重视谋篇布局,炼字炼意,无不匠心独运,非同凡响。陆时雍评杜甫说:“工部七律,蕴藉最深,有余地,有余情,情中有景,景外含情,一咏三讽,味之不尽。”他的《登高》甚至被胡应璘誉为“当今古七言律诗第一”:“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杜甫律诗的另一辉煌就是表达的一种悲壮的美,当然,这和他自身的遭遇和所处的环境是密不可分的。这主要表现在他的论史诗中。“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咏怀古迹五首》其三),无不让人感慨万千。杜甫绝句也不乏清灵蕴藉之作,比如《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全篇无一字抒情,却又情深绵渺,耐人寻味。即使是杜甫那些“拘于声律”的绝句,也多流利自然,声色清丽,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杜诗最难能可贵之处便是它的现实性。著名的有《三吏》、《三别》、《兵车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丽人行》、《春望》无一不表达了他对人民的深刻同情,揭露封建社会剥削者与被剥削者之间的矛盾对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千古不朽的诗句,被世世代代的中国人所铭记。“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这是杜甫对祖国无比热爱的充分展示,这一点使他的诗具有很高的人民性。杜甫的这种爱国热忱,在《春望》和《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等名篇中,也表现得非常充沛。而在《三吏》、《三别》中,对广大人民忍受一切痛苦的爱国精神的歌颂,更把他那颗爱国爱民的赤子之心展现在读者面前。出自对祖国和人民的热爱,对统治阶级奢侈荒淫的面目和祸国殃民的罪行,必然怀有强烈的憎恨。这一点在不朽的名篇《兵车行》、《丽人行》中更是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一个伟大爱国者的忧国忧民之情,必然在其它方面也有所表现。杜甫的一些咏物、写景的诗,甚至那些有关夫妻、兄弟、朋友的抒情诗中,也无不渗透着对祖国、对人民的深厚感情。杜甫的诗是唐帝国由盛转衰的艺术记录。杜甫以积极的入世精神,勇敢、忠实、深刻地反映了极为广泛的社会现实。

杜甫在世时他的诗并没有引起广泛关注,逝后五十年后,经韩柳元白等人的尊崇和推荐,声价倍增,一千二百余年来,对杜甫包括李白的研究逐渐形成了一种极为庞大深邃的学科:“李学”和“杜学”,合为 “李杜学”。对两人诗作的赏析甚至衍生为对两人思想乃至整个民族文化的辨析。
    鬼才李贺和王勃一样才高命短,死时年仅27岁。诗人巨鼻,浓眉,身材瘦长,还留着长长指甲,因为体弱多病,不到十八岁,头发就开始变白了。李贺自小聪颖,才思横溢,善工诗文,7岁即能赋诗作文。据传他每天出游时,骑着一匹小青马,常常顺着田边、河旁、竹径、山脚信步漫游,遇有诗情,灵感闪现,当即记下来,投入囊中,天晚回家,取出囊中之积,苦书,整理成篇。他的母亲十分疼爱这个聪慧超群而又身体羸弱的孩子,每次看到他锦囊中的诗句写得多了,总会心疼地说:“这孩子是要把自己的心都吐出来才罢!”与李贺交往甚密的王参元、杨敬之、崔植、沈亚之等名士都很喜欢他的诗作,互相传抄,广为流传,就连当时誉满文坛的韩愈也惊叹不已。李贺的一生,因仕进无望,而倾全力于诗歌创作。他在《高轩过》一诗中称赞韩愈“笔补造化天无功”。其实,这也可以作为他的自我评赞。正是他的功夺造化之笔,为他赢得了“鬼才”的称号。

那么,为什么要称李贺为“鬼才”呢?

其中的一个原因无疑是:在李贺的诗中,经常可以看到对鬼魅世界的可怕描述,如“鬼灯如漆点松花”(《南山田中行》)、“鬼血洒空草”(《感讽五首》其三)、“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秋来》)等等。真是鬼气森森,阴风习习,魅影幢幢。杜牧在《李长吉歌诗序》中说“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正是对这类以鬼怪为题材的诗篇的总评。

但李贺并不仅仅以描写鬼怪题材见长。

称之为“鬼才”,更重要的原因似在于:李贺的诗从意境、构思到基本表现的手法,都务求瑰奇诡异,有时,甚至诡异到神出鬼没、匪夷所思的地步。严羽《沧浪诗话》曾用“瑰诡”二字来形容“长吉体”的风格特点,这“瑰诡”二字正可作为“鬼才”的注脚。

李贺善于凭借其“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的想象力,有机地融合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创造出波谲云诡、迷离惝恍的艺术境界。即以《李凭箜篌引》一诗而言:在描写音乐的唐诗中,以白居易的《琵琶行》、韩愈的《听颖师弹琴》及李贺的这首《李凭箜篌引》最为著名。前人认为白诗足以“移人”,韩诗足以“惊天”,李诗足以“泣鬼”。这是因为白诗多用现实生活中经常见到的形象来进行比况,如实地反映出音乐的美妙;韩诗和李诗则多用幻想世界中才能见到的形象来形容,夸张地反映出音乐的美妙。但韩诗不诡异李诗则诡异之极。所以说一足以“移人”,一足以“惊天”,一足以“泣鬼”。的确,这首诗集中体现了李贺诗“瑰诡”的特点。音乐本是一种诉之于听觉的有声无形的东西。诗人却以穷尽幽冥的想象力,化无形为有形,塑造出五光十色、生动可感的音乐形象。

李贺诗“瑰诡”的特点,自然在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构思的翻空出奇,不落俗套。《李凭箜篌引》一诗从构思上看,不仅突破了按顺序交代人物、时间、地点的一般结构方法(先写声,后写人,时间与地点的交代则穿插其中,以期先声夺人),而且始终没有对李凭的箜篌演奏技艺作直接的评判,也没有直接提示诗人的自我感受,有的则是对于乐声及其效果的摹绘。然而,纵观全篇,又无处不寄托着诗人的情思,曲折而又明朗地表达了他对乐曲的感受和评价。他的《老夫采玉歌》一诗起结突兀,叙事跳跃,注重气氛和心理的烘托,形成一种回环掩抑、“曲折见意”的艺术结构,也给人留下了“瑰诡”的印象。

即使是以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物作为表现对象,李贺也往往要加以不平凡的联想和夸张,使之蒙上一层神奇、诡异的色彩。如用“三尺木皮断文理,百石强车上河水”(《北风寒》)来写严寒,用“毒蛇浓吁洞庭湿,江鱼不食衔沙立”(《罗浮山人与葛篇》)来写暑热,用“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马诗二十三首》其四)来写马的瘦骏,用“开门烂用水衡钱,卷起黄河向身泻”(《秦宫诗》)来写权门贵幸的挥霍,都体现了诗人那种务求瑰奇诡异的作风。至于语言,也同样是句锻字炼,追新逐奇,象“羲和敲日玻璃声”、“酒酣喝月使倒行”(《秦王饮酒》)等匪夷所思的奇语,比比皆是。谓之“鬼才”,不亦宜乎?

纵观李贺诗,主要包括四方面内容:

①讽刺黑暗政治和不良社会现象。他写这类作品,有一定的现实基础。早年家居昌谷,其地邻近洛阳到长安的大道,征调运输所必经,达官贵人所往来,使他对人民所受重赋剥削,统治阶级所为淫奢恶行,有所见闻了解,给早熟的诗人提供了创作素材。后来旅游南北,出仕王朝,上层统治集团的腐朽无能,藩镇割据的祸国殃民,贪官污吏的横行不法,下层人民的受苦受难,进一步激发诗人的愤慨。李贺所写这一类诗篇,有的是直陈时事,有的是借古刺今。其中讽刺唐朝宫廷酣歌宴舞,夜以继日的佚乐生活的,如《秦王饮酒》;隐约反映宫廷事变的,如《汉唐姬饮酒歌》;批判宪宗求仙的,如《仙人》、《昆仑使者》;反对藩镇分裂所造成的灾祸和歌颂削平藩镇叛乱的,如《猛虎行》、《雁门太守行》、《古邺城童子谣效王粲刺曹操》、《上之回》;反映权门贵族飞扬跋扈、骄奢淫佚、好景不常的,如《荣华乐》、《秦宫诗》、《牡丹神曲》、《夜饮朝眠曲》、《贵公子夜阑曲》、《嘲少年》、《梁台古意》;讽刺宦官当权、贤才失志的,如《吕将军歌》、《感讽六首》其三、其四、《绿章封事》;反映边塞敌人侵扰、抗敌士兵的艰苦生活的,如《摩多楼子》;揭露封建统治阶级对人民的剥削迫害的,如《老夫采玉歌》、《感讽五首》其一;同情宫廷失宠妃嫔的悲苦生活的,如《宫娃歌》、《堂堂》;反映少数民族军事反抗活动的,如《黄家洞》;反映险恶的吃人社会、正直之士遭殃的,如《公无出门》、《艾如张》;抨击科举制度不能选拔真才的,如《送沈亚之歌》、《仁和里杂叙皇甫□》等等。所反映的社会生活相当广阔。这些诗篇少数用五、七言古诗,而大量运用乐府形式,或借用旧题,或自创新题,大都凝炼而绚丽。有的含义隐晦,如《金铜仙人辞汉歌》、《还自会稽歌》,杜牧以为“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亦殊不能知之”(《李长吉歌诗序》)。在同时代的“元、白”、“张、王”两派乐府外,李贺诗别开境界,独树一帜。王夫之《唐诗评选》说:“长吉于讽刺,直以声情动今古。”毛先舒《诗辨坻》说:“大历以后,解乐府遗法者,惟李贺一人。设色□妙,而词旨多寓篇外。刻于撰语,浑于用意。”这是李贺诗最重要的部分。

②个人发愤抒情。李贺有积极用世的政治怀抱,虽然因仕途困厄,疾病缠身,存在“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开愁歌》)的消沉情绪,但如《崇义里滞雨》、《赠陈商》、《浩歌》、《致酒行》、《春归昌谷》、《南园》其五等篇中,反映了在官时的生活感受,对“臣妾气态间,唯欲承箕帚”的不满,表现了“天荒地老无人识”的不平;但又不甘沉沦,发出“世上英雄本无主”,“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云”的豪言壮语,满怀着“收取关山五十州”的雄心。这又是李贺诗思想感情基本的一面。而在《日出行》、《苦昼短》、《天上谣》、《梦天》、《相劝酒》、《官街鼓》等篇中,则表现了悲慨时光迅速、人生短促的消极一面。
    ③写神仙鬼魅的题材。李贺是一个青年诗人,但在他作品中出现的“死”字却达20多个,“老”字达50多个,反映了他对好景不常、时光易逝的感伤情绪。“曲水飘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三月》)、“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将进酒》),表达了他对现实人生无可奈何的心情;“依稀和气排冬严,已就长日辞长夜”(《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十二月》),则透露了他对未来光明的憧憬。他在两者的矛盾中,探索摆脱死亡的途径,于是产生了对神仙境界的奇妙幻想。王母、嫦娥等神话人物,银浦、月宫等天国风光,出现在《天上谣》、《梦天》等名作中,极奇丽谲幻之观。而在《古悠悠行》、《拂舞歌辞》、《官街鼓》、《神□》等作品中,则写到神仙的虚诞和沧桑的变化。既然死亡无法逃避,于是又出现了对另一种鬼魅世界的可怕描述:“鬼灯如漆点松花”(《南山田中行》)、“鬼雨洒空草”(《感讽五首》其三)、“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秋来》)、“百年老□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神□曲》)。幽灵出没,阴森可怖。宋人钱易、宋祁等因此称李贺为鬼才。杜牧说:“梗莽邱陇,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李长吉歌诗序》),是对这类诗篇的总评。

④咏物等其他题材。其中如《李凭箜篌引》、《申胡子□篥歌》、《听颖师弹琴歌》等,通过“石破天惊”的奇特想象和比喻等手法,描绘音乐家的高超技艺和动人的音乐美,并抒发了作者的怀抱,给人以很深的感受。《杨生青花紫石砚歌》,赞颂了劳动人民巧夺天工的手工艺。《罗浮山人与葛篇》,描写织布老人织雨剪湘的绝技。还有《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借咏笋以赞美青春的活力;《马诗二十三首》,借咏马以反映现实政治,抒发作者的愤激心情。后两组诗并且运用了李贺不常用的绝句形式。这类诗总的表现了李贺诗题材的广度和思想的深度。而象《美人梳头歌》一类作品,则暴露了作者对贵族妇女生活的欣赏态度。
    李贺诗的艺术特色,是想象力非常丰富奇特,惨淡经营,句锻字炼,色彩瑰丽。如“羲和敲日玻璃声”、“酒酣喝月使倒行”(《秦王饮酒》)、“银浦流云学水声”(《天上谣》)等匪夷所思的奇语,比比皆是。他特别擅长短篇,如《天上谣》、《梦天》、《帝子歌》、《湘妃》等,是后人称为“长吉体”的代表作。他也有少数明白易懂的作品,如《勉爱行》、《感讽五首》其一、《京城》、《嘲少年》等。他较多地写古诗与乐府,很少写当时流行的近体诗,七律诗一首也不写,表现了他不满于当时诗风的态度。另一方面他又受齐梁宫体诗的影响,借鉴了它们的词采,也沾染了一些不健康的东西。因为过于注意雕琢,有的作品也有词意晦涩和堆砌词藻的毛病。但从基本成就方面看,则正如他所赞赏韩愈的作品那样,是“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高轩过》)的。在唐代,李商隐、温庭筠的古诗,就是走李贺所开辟的道路。宋人刘克庄、谢翱,元人萨都□、杨维桢,清人黎简、姚燮,都受到李贺诗的影响。宋代刻本《李长吉文集》。
    诗论家对李贺诗的评价,有褒有贬。杜牧赞之为“骚之苗裔”(《李长吉歌诗序》),高棅称他为“天纵奇才”(《唐诗品汇》),王夫之说他“真与供奉(李白)为敌”(《唐诗评选》),姚文燮以为他“力挽颓风”(《昌谷集注凡例》)。贬李者则说是“牛鬼蛇神太甚”(张表臣《珊瑚钩诗话》),甚至认为是“诗之妖”(潘德舆《养一斋诗话》)。
                                   (二)

李贺生在李白、杜甫死后二十多年,韩愈、白居易、柳宗元、韦应物、卢全、孟郊等竞起争鸣的时代。李贺作为一位极具艺术个性的诗人,在西方享有几乎与李白、杜甫等齐名的位置。李贺是一位风格独特的浪漫主义诗人,他与李白诗臻妙各殊,同用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李白飘逸清新,李贺凄清瑰丽。李白写梦境、仙境,李贺兼写“鬼魅”。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李贺《秋来》)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游洞庭湖五首(其二)

诗鬼和诗仙的区别正在于此。
  简单说“鬼气”从外部直观上表现为意象的非人间性,李白是仙界,李贺是地狱。
    李白、李贺创作诗歌都感情炽热,神思驰骋,无论何种题材,经诗人丰富的想象,迥然异趣的艺术构想,画面气象万千,新意叠出。想象在唐诗中起重要的作用,它和比喻、夸张关系密切,许多生动的比喻和奇特的夸张都来自诗人丰富的想象。李白和李贺都是典范。然而,李贺同李白最大的区别,在于李贺诗作想象十分奇特,并妙用大量通感,使人们对客观事物的认识更加全面、清晰,从而获得更高层次的审美享受。使作品更具艺术的震撼张力,达到袭人心脾的效果。如《梦天》,诗人把月亮的幽光幻想成蟾、兔的泪水,把天空的云层描绘成琼楼玉宇。如“玉轮轧露湿团光”一句,把明月在云雾中飘过说成是“玉轮轧露”,真是虚幻离奇的奇想。《梦天》不仅意象奇特,构思也奇特,邀游月宫已是奇诡;突然转问哲理的探索,更是奇之又奇;在艺术构思上,变幻奇谲,与李白的《古风》(十九)有迥异之处。同为梦游诗,李白诗的前后两部分一幻一真,一虚一实,而李贺诗却是一虚一玄,更显精奥含蕴。黎简语:“论长吉每道是鬼才,而其为仙语,乃李白所不及,九州二句妙有千古。”(刘开扬著《唐诗的风彩》,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在诗人如橼巨笔之下,诗味隽永引人入胜,有悠然不尽之感。

李贺诗与李白诗不同之处,在于李贺诗歌神秘阴森的氛围,瑰诡凄冷的意境,从而充分表达诗人身处病态社会的烦闷、压抑、凄凉与愤激心绪。如同名的《将进酒》,李贺诗的前面描写一幅奇丽熏人的酒宴图,场面摈纷绚烂,有声有色,给人极强的敏悟。美酒佳看,欢歌曼舞,人生之乐似乎莫过于此,但结尾笔锋倏转,出人意料地推出死亡的意念和死的悲哀,一片苦涩幽怨的意绪。李白诗用“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来起兴,引出下文的“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暗示年华易逝,人生易老的感慨,虽视荣华富贵如浮云,也含及时行乐之消极情绪,但“天生我材必有用”,又透露出对封建社会压制、扼杀人材的愤懑和嘲讽的积极意义。隐喻着正因人生易老就更应有一番作为的思想,展现了诗人豪情满怀、意气凌云的形象。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李白和杜甫,是诗国中的双子星座,在唐帝国群星灿烂的诗坛中散发着夺目的光辉。历来评说李杜的很多,但总不外乎浪漫与现实,放达与沉郁之说。初读李杜二人的诗歌,反差是那幺大:李诗激情彭湃,唱“乘风破浪”;杜诗忧愁顿挫,吟“万里悲秋”;一个是潇洒的游侠,长袖飘飘,仗剑赋诗,一路走来,沉吟放歌;一个是忧心忡忡的士大夫,时刻不忘忧国忧民,那双忧郁的眼睛,让人刻骨铭心。读李诗,令人热血沸腾,情绪激昂,直想跟随作者一同走进雄奇壮观的景象,宁愿同作者共体味诗中的豪迈之气,心灵就会飞升到博大空灵的境界。相反,杜诗中更多的是沉郁之气。我们被它感动,正源于它饱经忧患的心灵和烙着沧桑的热烈情感。李之浪漫,杜之沉郁,极大的表现在各自的诗句中。李白善拟乐府诗,长于七言古体,想象奇特,大胆夸张;多用雄奇壮观的意象表现阔大的气派,往往一开始就是大手笔——“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样的语言容量大,自然流畅,变化自如,激情奔放。与李白浪漫洒脱的个性密不可分。杜甫作诗则力求严谨,“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的优势在于律诗。“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万里悲秋常做客,百年多病独登台”,都是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其诗的凝练含蓄,准确生动也可见一斑。难以否认,这种特色与沉郁毫无关系。
    李白的抒情诗,比较注重自我形象的塑造。后人对他那种狂放不羁、豪迈飘逸的印象都是从他的诗中得到的。说他浪漫,是个不完全的观点。诗中的李白是个极富个性的矛盾的综合体,一个借酒浇愁的清醒者。他悲观、颓放、自负、自信、诚挚、豪爽、矛盾、愤慨,忽而悲叹人生,几至落泪;忽而肯定自己,充满信心;忽而举杯狂歌,但愿长醉不复醒;忽而又冷眼现实,胸怀万古忧愁。一首《将进酒》便是如此的曲折往复,它显示了诗人矛盾复杂的内心。所以说,用单纯的浪漫来描述李白是不全面的。同理,我们也不能将杜甫看作是愚忠的士大夫。杜甫的一生始终洋溢着火一样的热情,即使在政治上受到打击,生活上受到折磨,也从未有过低落和消沉。不仅在政治上态度如此,对日常生活、以及自然景物也无不充满着浓郁的情感。“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感时伤乱,催人泪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则感情悱恻,触动人思家的哀伤。作为封建的士大夫,杜甫照样写齣暸许多抨击统治黑暗的诗歌,如《三吏》、《三别》,表现忧国忧民的热烈的爱国情怀。所以,梁启超先生不称杜甫为“诗圣”,而称之为“情圣”,并以《情圣杜甫》为题,说杜甫是“中国文学界笃情圣手,没有人比得上他。所以我叫他情圣”(《杜甫研究论文集》)由此可见,李白与杜甫并非我们往常说的单纯的浪漫与沉郁,复杂而丰富乃李杜二人的异中之同。

比较李杜的风格艺术,必须考虑到以上的因素种种。李白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接受了儒家“兼善天下”的思想,另一方面他又受到了道家思想的影响。因而追求绝对自由、藐视世间一切。“功成身退”是李白一生的主导思想,但理想无法实现,他又始终在追求,矛盾、冲突以及遭打击后的愤懑、狂放便都产生了。于是他只能在诗歌中宣泄苦涩复杂的感情。可以说李白的放浪是他破碎的心灵造成的。纵观杜甫的一生,亦是穷困潦倒,矛盾孤独的。“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表达了孤独彷徨苦闷的人生体验。孤独来自功业未建的失望、民生疾苦的忧患。孤独与痛苦便以诗的形式呈现在沉郁的作品中。矛盾的心灵,促成了伟大的诗歌艺术,这又是李杜的异中之同。然而,二者的矛盾又各自有异:在李白,是个人主义者梦想破碎的痛苦绝望;在杜甫,则是儒家仁者关怀世事人生的苦闷彷徨。故而,正因李白的不羁个性,李诗才任达放浪;正因杜甫的深挚热烈,杜诗才沉郁顿挫。下面我们再通过具体作品来加以比较分析。

李白和杜甫都登临过岳阳楼,李白有《与夏十二登岳阳楼》,杜甫有《登岳阳楼》。因生活在不同时期,再加上二人不同的创作道路,虽是同一题材但却产生了“两种风格别样情”的必然结果。这两首诗,李诗写喜悦,杜诗写忧愁;李诗想象奇特,杜诗注重现实,对比十分鲜明。李白写岳阳楼时正遇赦,心情轻快,眼前景物不仅渺远辽阔也显得有情有意,和诗人分享着欢乐和喜悦:写雁儿懂得人情,带走愁心,“山衔好月来”一句,想象新颖,有独创性,着一“衔”字,顿使境界全出,写得诡谲纵逸,诙谐风趣。诗人兴致勃勃,幻想联翩,恍如置身仙境,在岳阳楼上住宿、饮酒,仿佛在天上云间一般。楼高风急,高处不胜寒,醉后凉风习习吹人,衣袖翩翩飘舞,仪表何等潇洒自如,情调何等舒展流畅,态度又何其超脱豁达!豪情逸志,溢于言表。收笔写得气韵生动,蕴藏着浓厚的生活情趣。
  同登岳阳楼,杜甫却没有此种豪情,只有满目凄凉,他的《登岳阳楼》意境是十分宽阔宏伟的。而这意境是从诗的抱负中来,是从诗人的生活思想中来,也有再现时代背景的作用。清初黄生对这一首诗有一段议论,大意说:这首诗的前四句写景,写得那么宽阔广大,五、六两句叙述自己的身世,又是写得这么凄凉落寞,诗的意境由广阔到狭窄,忽然来了一个极大的转变,这样,七、八两句就很难安排了。哪想到诗人忽然把笔力一转,写出“戎马关山北”五个字,这样的胸襟,和上面“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一联写自然界的宏奇伟丽气象,就能够很好地衬托起来,斤两相称,这样创造的才能,当然就压倒了后人,谁也不敢再写岳阳楼的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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