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羽:龚自珍的南京足迹
道光二十年,也就是1840年,已经辞职回到江南的龚自珍,此前经常遗憾于没有很从容不迫地在南京流连盘桓。无官一身轻,去年的己亥年,自己下定决心辞别京华,回归江南。一路之上,他情难自已诗情喷薄而出的三百余首杂诗,酣畅淋漓,不吐不快,哄传天下,纸贵洛阳,引来议论纷然。且不去管它,也的确有点身心疲累了。待一切都大体安顿妥当,他终于来到了扬子江畔六朝烟水的古都金陵,看虎踞龙盘,踏台城月色,走寻常巷陌,访故旧朋友,真是好一番潇洒悠闲呢。
龚定庵先生到了南京,就下榻在钟山脚下青溪边上的一家雅致清洁的小小客栈。此前,他曾经来过金陵,只可惜秦淮烟水,匆匆而过,无缘深入,颇有失之交臂的怅然若失。此番再到,曾经沧海,已经是华发斑白,万千感慨,无人诉说。他回到苏州后,曾有一阙词,回首金陵,心绪翩跹,表达过自己的苍凉心境万般落寞:
游踪廿五年前到,江也依稀,山也依稀,少壮沉雄心事违。
词人问我重来意,吟也凄迷,说也凄迷,载得齐梁夕照归。
江山依稀,心境凄迷,齐梁六朝,都成云烟。夕阳忽下中原去,笑咏风花殿六朝。
龚定庵先生在石头城内随意慢走,无拘无束,天马行空。来到了南京鼓楼大钟亭,他看到有一卧钟,就欣然命笔,填词《台城路》:
山陬法物千年在,牧儿扣之声死。谁信当年,楗棰一发,吼徹山河大地。幽光灵气,肯伺候梳妆,景阳宫里。怕阅兴亡,何如移向草间置。
漫漫评尽今古,便汉家长乐,难寄身世。也称人间,帝王宫殿;也称斜阳萧寺,鲸鱼逝矣。竟一卧东南,万牛难起。笑煞铜仙,泪痕辞灞水。
龚自珍神思飞越,感慨古今兴亡,他为这首词还做有特别的注引:赋秣陵卧钟,在城北鸡笼山之麓,其重万钧,不知何代物也。也有人说,卧钟之上,自有款署清楚明了:洪武二十一年九月。莫非龚定庵先生的确没有看到这一款署,或者是他故意忽略,借题发挥,睹物生情,感叹千年旧物,缅怀景阳宫里斜阳萧寺,也未可知。
定庵先生到了南京,一直不服老青春蓬勃的他,岂能不去盛名炽热的秦淮河?他有一《鹊桥仙》,特别注明是“秦淮有访”:
昨朝相见,浑如不见,鹦鹉催妆无力。香消茶熟等多时,才镜槛回廊一瞥。
今朝不见,胜如重见,庭院暮寒时节。城闉灯火促归舟,露帘里惨红裙褶。
定庵先生处处留情,红粉知已多多。秦淮河边的这位女子,莫非是从扬州过来到此?抑或是自姑苏横塘而来?见与不见,都难割舍,如此费尽周折,定庵先生不知是有几分落寞惆怅,还是更有些许依依不舍?依红偎翠风流倜傥的定庵先生,还是不减其公子逍遥的纨绔气呢。
定庵先生在南京行走,也还去过如今成贤街附近的纱帽巷琴隐园,见过常州人画家汤贻芬。他写有一首《水龙吟》,大致就是应汤贻芬所请,写其先人在宝岛台湾的壮烈故事。估计是汤贻芬夫妇为了答谢定庵先生所写的《水龙吟》,特意送给了定庵先生两本墨菊画册,定庵先生又来了诗兴,他慨然吟咏道,近世菊花,粉红骇绿,无复东篱古意,偶客秣陵,得墨菊二本,甚娟妙,小词赏之:
我住秣陵西,西鸟秋啼,也无墨客对挥犀。何处寻秋何处醉,小妹青溪。
寒菜两三畦,花不成蹊,折归灯下伴凄迷。忽忆青门人缟袂,淡墨曾题。
前文已经提到,龚自珍先在青溪下榻,尔后又搬到清凉山下的四松庵栖身,自然是所谓的“秣陵西”了,但也可以称作“城北”。这座四松庵,就在缽山,靠近惜阴书院,距离魏源在龙蟠里的小卷阿也很近,龚自珍的好朋友俞正燮曾经主持过惜阴书院。龚自珍此次到南京,俞正燮实际上已经去世了。龚自珍的《应天长》,也很有意思:
山僧许我移茶灶,不用当关仙鹤报。松杉杪,钟鱼杳,天际真人相揖笑,梦回曾似到。记得卷中秋晓,我吞长虹一啸,吴天落月小。
定庵先生如此说道:移寓城北之四松庵,溪山幽绝,人迹罕至,晓起倚高阁,赋此。顾云有一《缽山志》,细说此处文脉缕缕。汪士铎、包世臣、薛时雨也与此地颇有渊源,状元张謇也曾投考过惜阴书院呢。
而定庵先生此次南京之行后,还留下了一篇千古名文,这就是《病梅馆记》。他在文章中,概述江南产梅,起首就是“江宁之龙蟠”,而此文运用比喻、影射手法,追求人才解放,呼唤个性舒展,强烈表达了对束缚、扼杀人才的愤慨,还有定庵式的深沉忧虑,迄今读来,仍旧撼人心魄,感人肺腑。
在南京已经停留月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终究还是要离开此地,迫于生计,为稻粱谋,京杭大运河边上的丹阳云阳书院,有一教席,正虚位以待,也不知那里的环境究竟如何,还是去看看吧。定庵先生乘船离开南京,顺流而下,到了燕子矶,闻听江水滔滔,笛声悠扬,倍感人如飘萍,浮生若梦,他又来了诗兴,填了一阙《定风波》:
燕子矶头擫笛吹,平明沈玉大王祠。无数峨眉深院里,晏起,晓霜江上阿谁知。
山诡湖奔千万变,当面,身轻要唤鲤鱼骑。蓦地江妃催我去,飞渡,樽前说与定何时。
定庵先生离开南京,大致一年之后,就在丹阳的云阳书院猝然去世了。定庵先生之死,聚讼纷纭,莫衷一是。高阳先生认为与丁香花案有关,此事还牵涉到了陈文述。多人据此演绎铺张,敷衍故事。但陈文述是否有此必要,如此栽赃嫁祸龚定庵先生,似还有探讨的空间。但孟森先生认为龚与顾太清的暧昧关系,纯属向壁虚构。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沈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
行人莫问前朝事,渭水寒声昼夜流。
这是唐朝许浑的诗句,他是丹阳人,家住丁卯桥,人称许丁卯。龚自珍在镇江也写下了“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的千古名句,奇异的生命旅程终结在丹阳小城,许浑的家乡。
一直对他不感冒的叔叔龚守正,送一挽联给侄子:
石破天惊,一代才名今已矣;
河清人寿,百年士论竟如何?
一代才名,百年士论,任由评说。
读龚自珍的诗文,我们仍能感受到他炽热的情怀,他不俗的见解,他在时代关节点上思考的深邃,他超越时空的词章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