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晓风:车马灯
黄一骏/图
车马灯表演小花鼓戏的情景
车马灯
曾晓风
锣息鼓停,院子前的空坪上人头攒动,灯影憧憧。一串浑厚的顺口溜,将围观者的表情唱得丰富多彩。“耍车马灯啰,耍车马灯啰。”孩子们叫嚷着、雀跃着奔向人群。
车马灯是民间花灯的一种,流行于湘中一带。相传三国时刘备的两位夫人为曹军所获,刘备的义弟关云长、张飞率兵搭救。救回两位夫人后,大家连夜奔走。一路上,士兵们高举火把,一些逗皮的兵卒走出队列编唱一些段子插科打诨,以博众乐,这就是车马灯中“花子”的原型;刘备的两位夫人则是车子姑娘的原型;关云长、张飞则成了一红、一黑两匹义马,一曲英雄救美,演绎成民间自娱自乐的方式——车马灯。然而,这毕竟只是传说,其真伪实在难以考证。
但是,车马灯还是跨越时空一脉相传下来了,听长辈们讲,在宝庆一带盛行了百几十年。近年来,邵东野鸡坪、简家陇两个乡活跃着数支车马灯队伍,野鸡坪的队伍名声为大。没想到我的挚友唐志平竟是这支队伍的骨干——名声赫赫、能说善唱的“花子”。辛巳年正月初八晚,他们到佘田桥耍灯,我应邀驱车前往,这次观灯,让我在枯燥的春节期间大开了一回眼界。
车马灯队相当于一支小型文艺队,表现手法有“吹、拉、打、耍、唱”。“车”“马”“灯”为主要道具,车以竹木为骨,红绸为身,两侧吊“三寸金莲”,两位车子姑娘居中,车挂其肩,一手握巾,一手拿“提笼”,迈碎步踏鼓点移动双足。马头为棕织,锡纸做眼,惟妙惟肖,威风凛凛。相对而言,灯较为讲究,视队伍大小,一支队伍的灯从十几盏到百几十盏不等,野鸡坪这支队伍最盛时有一百零八盏灯,现在还有三十二盏。其中二十六盏马灯,以竹棍绑住后高擎,每盏都有花饰,四盏排灯,为方形宫灯状,灯身有喜庆对联和一些祝福的话语,排灯对称分布于队首、队中、队尾,另有两盏“提笼”,由车子姑娘手提。唢呐、二胡、锣鼓是车马灯队的主要乐器,一支队伍有唢呐两只、二胡一把、锣鼓一至两套。车马灯队行进到村村寨寨,激越的唢呐声一响,煞有感染力,男女老少闻声倾巢而出。行进中,最常用的唢呐调有“十样锦”和“探四季”。演唱时,大多换上了民间地方花鼓小调,内容多为新年祝福和爱情题材。
队伍中除举灯的外,还有许多民间戏曲、传说中的故事人物,如罗瞎子、王婆、晚妹仔、蚌壳精、乌龟精、许仙、白蛇、青蛇、唐僧师徒等不一而足。队伍中,最让人感兴趣的是花子。花子戴礼帽、插鼻须、摇绸扇、着短褂,打扮滑稽中洋溢着机智。一般的花子能说会唱,花子说的都是顺口溜,又叫“念课子”,“课子”必须押韵,多为即兴创作,以祝福逗乐为主,锣鼓、鞭炮一响,花子乘机换韵。花子诙谐、幽默的说唱,往往会逗得观众前仰后合,笑痛肚子。
观车马灯有许多学问。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车马灯表演时,首先是“排灯”。悠长绵延的灯队挨家挨户请安招呼,以排灯向人家的堂屋大门倾斜示意。长灯穿过大街,所过之处家家户户都会开门燃炮,热忱相迎,春节的氛围被灯的窜动、炮的震响再一次掀起高潮。排灯时必须逐门逐户,不能遗漏。接下来是“窜灯”,排灯过后选定场子,头灯率领队伍分成两个圆圈窜灯。这时围观的人越多,车马灯队表演的干劲越大,灯队不断地窜出“半边月”“滚簟子”“八字”“四角定子”等图案,最难的是窜“九曲黄河”,这需要大队伍才能耍得出。“窜灯”的最后一道程序是“大开门”,车马站到前排,两边分列,举灯的人绕场环行,站成圆圈。接下来便是“扎戏”,队伍中的故事人物会一一登场亮相:罗瞎子与跛赖子反唇相讥,王婆领着晚妹子摇着蒲扇、拍着巴掌骂骂咧咧——“骚贼婆,臭贼婆,偷起我老娘的黑鸡婆,我留给晚妹仔坐月咯……”,蚌壳精与乌龟精“龟蚌相戏”令人捧腹,许仙、白蛇、青蛇相携登场,朱买臣挑柴卖到了你面前……此外,文王访贤、姜太公钓鱼等一系列极具讽喻、教益的故事在故事人物纷纷登场时一一以动作展示在众人面前。接着,花子粉墨登场“念课子”,花子的表演是整个队伍成败的关键。
唐志平在表演“三花子”打岔
“锣暂歇,鼓且停,听我花子把话吟。”戴礼帽插鼻须的花子一开腔,热闹的场面一下子静下来,围观的男女老少一脸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子。花子所念的课子多是一些应景之作,但开场白大都如开篇所写。祝福应景的如“老年人来观灯,寿如彭祖八百春,头发白了又转青,牙齿脱了又再生。中年人来观灯,家庭和睦百业兴。青年人来观灯,定然找个好爱人。细男小女来观灯,一定健康长成人。学生伢子来观灯,考试回回得头名。作田人来观灯,锄头落土挖黄金……”诙谐逗乐的如“喜呵呵,笑呵呵,小子是个大懒货。年龄虽然三十多,至今没人把媒做。那日出外把艺学,师傅告诉我打篾货。师傅打得纠纠圆,我的打成扯扯货……”段子雅俗共赏,一色的村言野语,撩人兴致。
“花子”念完“课子”后,会情意绵绵地提议身边两位“妹妹”唱“扬花小调”散心。所唱的小调有“四门求财”“十打”“十看”“十月子飘”“十个果子”“十耍”“十月望郎”“十月探妹”“五更留郎”“五更陪郎”“闹五更”等等。碰上婚庆喜事,便会上门“送太子”,唱《十月怀胎》,讲吉利话。耍到大院或大户,应主人之邀,有时要唱些花鼓名段如《刘海砍樵》《打铁》《补瓷缸》《打鸟》《扯萝卜菜》《冬姑娘过渡》等。表演完后再窜灯,然后“回灯”,也要逐门逐户。回灯时,主人以热烈的鞭炮答谢。同时,一般都会封上红包打发给队尾提灯“照泥鳅”的(专门收礼金的),接礼时,双方会互相讲些吉利话为对方祈福,“宾主”皆大欢喜。
我在佘田桥的“老街”和“南兴街”观灯时整整站了三个小时,耍灯时热闹祥和的气氛让我激动不已。老街已有百多年历史,多为青砖黑瓦木结构建筑,街面很窄,铺面相向,两侧的“出山垛”犬牙交错,颇为古朴,一如车马灯进街后的气氛。车马灯所过之处,家家户户开门纳福,老人孩子伫立街头门前,神色庄重中透出喜气。队伍进入宽敞的“南兴街”之后,景象煞是壮观,一路窜灯,家家户户鞭炮齐鸣,地上的火龙次第延伸,空中的灯笼逶迤游动。街两边行人驻足,小孩欢呼雀跃,商住人家喜气洋洋,有的一连燃放了数封鞭炮,我感受到近几年少有的浓浓的过年的氛围。那一派喜气,一派祥和,一派欢乐,让我冲动地跟着车马灯队从一条街游向另一条街。
野鸡坪镇仁风车马灯
但我还算不上真正的灯迷,小时候见过车马灯,沉醉于它欢快的锣鼓,激越的唢呐;今天再看车马灯,算是看了个真切,看了个明白。比我对车马灯更为着迷的大有人在,据唐志平讲,他们乡早年的车马灯队中有个穷光棍,专司大锣,五十年代一次雪天耍灯,他竟穿一双草鞋,耍到简家陇乡境内的黄瓜棚时,路过一田坝口,他一脚踩空跌倒地上,此时恰该敲锣了,“嘡——”,他硬是敲完这一槌锣才从地上爬起来,大伙对他的敬业精神肃然起敬。后来,一位姑娘看上他这股子劲,与他结为秦晋之好,他们成了夫妻“队员”。还有不少“编外”灯迷,八十年代初,山乡尚未通电,车马灯成了春节期间主要的“文化娱乐”,一些男女青年入了迷,夜夜随队走遍山村的角角落落,有的一跟便是一个礼拜,每晚都要等车马灯收队后才回家。或许,是这份真挚的热爱,车马灯这支亘古绵延的队伍才得以保存下来。
耍车马灯的人苦,但他们以苦为乐。每年腊月初,他们就得集结队伍,准备道具,从正月初一开耍,有时要延续到二月初八,每天下午化妆,晚上演出,常常是通宵达旦。耍灯时,组织者还要注意方方面面,窜灯时不能遗漏一户,否则村民会有意见,说唱时不能漏嘴,不能讲半句不吉利的话,点名时要面面俱到,不能漏名错字,讲错话要赔礼道歉……当然,纯朴的乡民也会给他们适当的报酬,红包、留饭、好烟好酒款待,而他们最喜欢的还是“好话”,是乡民们发自肺腑的感激言辞。
我不知道如何界定车马灯的文艺档次、美学层次。但我已分明地感受到它强烈的艺术生命所带来的冲击力、感染力;分明地感受到纯朴的乡民对它的开怀笑纳;感受到它给我们带来的欢乐、慰藉是充裕的现代物质文明不能给予的……回家的路上,我的眼前还晃动着柔和亮丽的车马灯,耳畔回响着场子里的人欢马叫。
(作者系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任邵东市委网信办主任。此文原载于《邵阳日报》“双清”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