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走失的桑朵
身穿氆氇的桑朵站立在彩色山坡上,像一块虎斑石望着被细雨打湿的草地。
一只野兔轻轻走过,桑朵的心动了一下。是一种什么东西触动了心灵,差一点儿让她的泪水就要流出来?
似乎一切都远了,但记忆中的一切仿佛突然又无限地拉近了。
桑朵用想象的石头、雨水、还有清新的空气弄清楚生命感觉的远与近,却不能够。或许正是在那样的时候,灵魂游出了身体,伴随着万物一起悄悄地抽芽,生长,变化。
山下青草旺盛,牛与羊低头吃草。桑朵走下山坡,用地上闲散的石头在草地上摆了一扇门的形状,她从中间走过去,敞开了自己的世界,把过去忘记了。
桑朵的丈夫拉西觉得桑朵早该回来了,因为天下雨了。可是天都黑了她仍然没有回来。扎西带上雨衣走进夜里。
草地上没有桑朵,牛与羊停止了吃草。
拉西带着哭腔对牛羊们说:“桑朵,桑朵呢……你们美丽的女主人去了哪里?”
牛与羊都不说话,拉西把它们带回了家。
没有更好的理由说明一个人从熟悉的生活里走失的原因。或许脚下是路,根本不用思考——桑朵突然想去别处,她就迈开了步子。
走出草地,走到路上,天渐渐黑了下来。
经过村庄与县城时,天更黑了。
桑朵生根发芽又不断成长变化的灵魂在别处闪闪发光,那光照亮了黑黑的夜晚,那光亮让她无法停下来。桑朵迈动的脚步是轻飘飘的,她走动时,她和地面都很安静。她像天地间的一个梦境,也许万物各自拿出一点幻想,合在一起,集体梦见了那样的桑朵。
一个人的一生,或一生里的某个阶段会有失控的时候。桑朵走出了那片有雨的天地,走出了夜晚时,一切都变了。
天亮了,太阳照耀万物。山,现出它本来的样貌。大地,天空,还有村庄与县城也都现出了它们本来的样貌。但是那一切都不是桑朵过去所能看到的一切。一切都像图画,一切都是活的,一切都在变化。她不仅用眼睛看到,还用心看到了阳光下的一切,而她经过的夜晚彻底消失了,而下一个夜晚在白昼中孕育,似乎一切生命都在光中有了另一种存在。
桑朵的内心活泛起来,她想起一个地方,那儿叫“香巴拉”。香巴拉是一个神创造的一个地方。那儿没有痛苦,也没有烦恼,那儿是自由和梦想之地。想起那样一个地方,桑朵在自己的生命时空中拒绝回想过去,尽管稍稍用心她就可以想起自己的家,牛和羊。
被淋雨的拉西感到浑身发热,后来又觉得冷,他哆嗦着对儿子多仁说:“你的阿妈可能跟着别的男人走了。可是她为什么不把牛与羊也带走,或者带走一部分呢……我最近总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因为红嘴鸦三次飞过的我的头顶,还有一只把粪拉在我的头上。”
儿子多仁说:“我梦到了阿妈,阿妈去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香巴拉!”
“啊——啾……我看我是感冒了。”
“拉西知道有香巴拉那样一个理想的国度,但是他从来没有去过,更不知香巴拉在哪里。”
拉西找到村子里最有学问的老人单吉,想要问一问他香巴拉在哪里,他找到了他说:“阿波拉,我的妻子桑朵好像是去了香巴拉,我想去找一找,可是我又不认路。你能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香巴拉吗?”
单吉的头发胡子都白了,他的脸像棕色的山,眼睛像灰里的火星,他转动着经轮说:“路在人的心里,你心里没有路,我看就不用找了。”
“可是桑朵是我的妻子,我,还有我们的多仁和牛羊都需要她啊。”
“我一直觉得桑朵不一般,有一天她给我送风干的羊肉,我看到她脸上有一小块地方闪闪发光,就像太阳的光线从铜钱的孔里露下来,我觉得那是仙女扮演凡人不够高明,有了一个小露洞……不如随她去吧,孩子,一个人的命运可是不能被另一个人管得住的,我们看不到的事物很强大啊……或许有一天她会回来的。”
“如果她不回来了呢?我还是想出去找一找啊!桑朵走了,我们的生活停下来了,要是停得时间再长一些,我看我们就没有办法继续活下去了。咕几咕几(求求你),阿波拉,请你告诉我香巴拉在那个方向,我想要出去找一找。”
“如果你有梦,香巴拉在梦想开始的地方;如果你有理想,香巴拉就是你的理想的地方;你回家好好想一想,你有没有梦,有没有理想。梦与理想是通向自由之地的两条路……很难啊,因为每个人的梦都不会是相同的啊,即使你有梦,有理想,也不一定和桑朵的梦和理想一样啊!”
拉西没有什么理想,对梦的理解也很简单,他回到家里时天还亮着。
关上门,用布挡住了窗户。拉西摸着胸口对儿子多仁说:“我们赶快上床睡觉吧,我们要做梦,梦里会有你的阿妈我的桑朵啊!我们一起来做梦,要做一个清楚的梦。”
多仁说:“阿爸,你要不要吃点药再睡啊,我听说药可以治病。”
“不用,不用,我们要赶快进入梦,看看你的阿妈在什么地方。”
桑朵在拉西和多仁的梦中走走停停,若隐若现。醒来以后他们说出自己的梦,凑成一个听起来完整的梦,拉西似乎知道了桑朵的方向。
拉西他把家里的牛与羊交给了自己的兄弟,和儿子一起出发了。本来拉西想一个人出门去找桑朵,可是他怕一个人的梦不可靠,就带上了多仁。他们像两块磁石走了出去,要吸引桑朵那一块磁石。
桑朵呢,她走了许多路,脚下的尘埃被抛到了身后,经过的风也被抛到了身后。一路上的风景不断地变化,她感到生命里被什么盛满了,很累。疲惫的她在一条河边躺下来,睡着了。
过去的事物在桑朵的梦里出现,一块块的,一条条的,摆在地上,挂在天空,或静,或飞翔。抛开那些事物,影子一般的时光在梦中移动。桑朵在梦里十分清楚地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模样……生活的内容滚滚而来,像一团糌粑,一块酥油……梦的结尾是雨天,雨中的天地间她站在美丽的彩色山坡上,一只野兔轻轻走过她……似乎所有神秘的事物附在桑朵的身上,让她入魔了,要不然她为什么无目地的就要去远方?
水淙淙地流走,把桑朵的梦也带走了。桑朵醒来以后揉了揉眼睛,看到太阳正明亮。太阳很真切地看到醒来的她。桑朵似乎听到来自于大自然的声音,她被太阳晒得酡红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桑朵走了三天,一点东西也没有吃,竟然也不觉得饥饿。地上的石头感觉到不可思议;天空中的鸟儿也感到难以想象;在天地之间的树竟然有些同情桑朵了。那些有灵的事物似乎在说,桑朵,桑朵,停下来吃点东西吧,吃的东西可以给别人要;桑朵,桑朵,停下来喝点儿水吧,喝的水可以从清清的河中取。石头、鸟、还有不断被桑朵经过的树也都听到了桑朵在说话——桑朵并没有发出声音,可是她的心分明在与它们说话。
有一天桑朵来到了拉萨市,她在布达拉宫面前呆呆地望了许久,并无特别的感觉;她又来到了大昭寺门前,呆呆地看磕等身长头的人,看那被身体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桑朵走在人群里,觉着自己的身体穿过了所有的人,同时她了解了每一个人的秘密,可是所有人的心都是模糊不清的。在一团模糊中桑朵想到了自己的男人拉西和自己的儿子多仁,想到他们,桑朵的心有一点儿烦躁不安。
桑朵需要河流,她走到拉萨河边,在岸边睡觉,她需要通过睡觉来隔开过去和现在。一觉醒来以后果然好多了。她感到自己只是自己,她生命的四面八方都是新鲜的风景,而过去却在她的生命中彻底沉静下来,仿佛不在了。
拉西和多仁白天走路,晚上做梦,他们走得很辛苦,梦得也很辛苦。他们从梦中获得桑朵的一点点消息,根据那些并不可靠的消息想象桑朵在何处。事实上,在宽广的大地上要确定一个人的方向是非常困难的。
拉西望着天空的白云,多仁望着远处的高山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多仁说:“我梦到阿妈的新新的氆氇变脏了,阿妈的脸也变脏了……”
拉西说:“我看一定是神仙把你阿妈的灵魂给摄走了,香巴拉……你在梦里看到香巴拉在什么地方吗?”
“我梦到香巴拉,那里有很多阿妈……她们都穿着新新的氆氇给羊剪毛,给牛挤奶……我的阿妈骑在马上,一匹红色的马,有时候站着不动,有时候跑得很快,快的时候我觉得好像是飞起来了。”
“我只梦到一匹黑马,一匹白马,它们从两个门走出来,然后开始奔跑……我们该向左走呢,还是向右?”
“河水向什么地方流,我们就顺着河水的方向吧。”
拉西和多仁有边走一边问,但是所有的人都说不准一个叫桑朵的人去了什么地方了,所有的人都说不清楚香巴拉在什么地方。他们在外面走了一个月的时间,身上带的糌粑吃完了,钱也花光了。
有一天拉西望着天说:“我们回家吧,我看再也找不见你的阿妈了,我们在家里等她,也许她会回来的。”
多仁说:“是啊,我们回家吧,我的梦都用光了也没有找见阿妈,不在家里等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拉西和儿子多仁回家了。
拉西从兄弟家里要回自己的牛与羊去放,他在草地上发现了一扇用石头摆出的门。他从那个石门里走进去,突然觉得自己和多仁那一个多月走过的路都在生命里亮起来了。他从那石头的门里退回来,爬到山坡上望着天上的云,想从云端里看到桑朵。在他的眼睛里,一切都远,又突然被拉近了。这个时候,有一只野兔从他的身边经过,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身处的地方就是香巴拉。
桑朵像梦游一样走了许多地方。她身上的衣服脏了,破了,人也变瘦了,有许多人看到她,都觉得她像一个神经不正常的女人。有些人跟她说话,她总是笑着。
别人说:“你去哪时里啊?”
她说:“我去香巴拉!”
“你叫什么名子啊?”
“我是我啊! ”
“人人都有名子的啊,你的家在哪里啊?”
“我……记不得了。”
有一个没有妻子的男人叫看到桑朵,觉得她挺漂亮,于是他说:“要是你愿意,就跟着我过日子吧,我家里有牛也有羊,什么都不缺少。”
桑朵不说话,那个男人就觉得她同意了,然后他把桑朵领回家里,给她换了一身新衣服,给他做了饭,让她吃。
吃饱喝足以后,桑朵的梦醒了。
问题是,她是走失的桑朵,还能回去吗?
我曾经在西藏看到过流浪的女人,在内陆也看到过。我想写一写她们,她们的魂可能是丢了,生命便仿佛生活在了另一个时空里。我想表达的有很多,全在小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