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牢骚满腹

消耗

大约是两年前，我渐渐觉得写小说没有意思了。这种想法并不见得正确，但这种自然产生的想法却源于对写作的厌倦，厌倦感的产生大约源于写作使自己身心俱疲，得不偿失。如同是一场一直在玩的游戏不想参与了，而中途退出也是痛苦的，因为过去曾为写作付出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退出即意味着对自己的否定。如果可能，我愿意做一个纯粹的写作者，不为写作之外的事操心劳神，那样我或许会写出更多有质量的作品。现实生活不会让人称心如意。不管是工作、生活，还是文学本身，有太多与写无关的事情要做，而在做的过程中生命力、创造力被消耗。这种消耗一部分是外界强加给写作者的，另一部分是写作者自己不够清醒或坚定。

困难

现在我想要写一篇小说会感到非常困难，原因在于我很难再如年轻时候那样自以为是，有着强盛的写作激情。现在的我有了些思考与稳重，缺少了年轻时候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对照现实，许多文学作品仅仅是一种游戏，令我感到缺少意义。这种感受给我错误的信息，让我不再相信文学的神奇作用。事实上我过去写过的作品至今仍会给人带来感动，仍然在支撑着我做为一个作家的存在。作品给予了我作家的身份，这个身份似乎并不算太坏。我想过是否要加强这种存在感，但这需要我找回对文学所应俱有的虔诚之心。事实上，这个坏的以经济为中心时代，以及文学圈子的不良生态都令我抗拒。我会感到文学的无力，我的无能为力。我会感到文学改变不了什么，要想因为写作获得名利未免显得天真可笑了，如果一味去写，你也可能成为一个自欺欺人的骗子。如果我能真诚地不在意那些负面的东西，对于我来说倒是一件好事。事实上我得克服写作上遇到的困难，不写，一直不写的话，可以慰藉我的一生？

欣慰

阅读自己写下的作品会感到自己的现在正在消逝而过去依然年轻鲜活，我活在自己的作品中感到自己独一无二而任何人都无法体会。自然会有更好的文本令我的作品黯然失色，但那些作品的存在却并非无意义。最诚实的作家应是为自己而写作，至于获得读者的认可拥有更多的读者，那是令他感到意外的事情。因此我想，世界上并不缺少好作家，缺少的是好读者。事实如此。好在真正好的作品可以比作家的寿命更长久，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相信许多作家会感到一丝欣慰。你真诚爱恋着这个世界吗，你孤独吗？你读到一百年前某位作家的某一篇作品并为之感动的时候会发现你的爱与孤独早已被人理解和接纳过了，因此你有理由去活得更加自我，而不必一味顾影自恋。

石头

我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收了许多石头。工作室不大，书架上，桌子上摆不下只好摆在地上。石头有江石，有戈壁石，也有灵壁石和太湖石，其中以便宜收进的长江石与戈壁石居多。收藏一时间仿佛成为了我的追求，而以前写作是我的追求。两个月下来我几乎没有写什么文章，也花光了自己的积蓄，不过也感受到了一些排斥空虚后的充实。我有空就泡在微拍堂里看石头，挑石头，拍石头，就像是被一部精彩的巨著给深深吸引不忍放下。我知道这叫玩物丧志，但同时我又感到继续写作的条件不够成熟，例如我的身体不是太好，需要养一养。时间不够充裕，需要等一等。状态也不够好，需要调整一下。我难以让一个具体的人去理解我，那么我只好寄情于石头。在我看来每一块石头与人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它终于属于并陪伴一个人，给他带来精神上的影响，内心的暗示。喜欢孤独与美的人应该去认识一下石头，养几石块石头为伴。但最终，你会放弃石头，觉得它们在你的生命空间中显得多余。

文学

当下的，我们的文学究竟是不是还是纯粹的？我很怀疑。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包括现在，我懒得写作与投稿。作为编辑我知道刚起步的作者发表作品是多么困难，作为作者我知道名刊大刊的编辑身边会围着多少写得已经相当不差的作者是多么难发。各种利益的交换是有的，因为编辑的收入并不高，何况总有“聪明”的作者觉得编辑不容易会甘愿付出些什么。这些我都能理解，却为此而感到痛苦。这种痛苦有些莫名，因为我深深地感到在社会生活的链条中如果你想要做一个正常的纯正的人是多么艰难。有时我想，我缺少足够的勇气卓然独立于世界做我自己。如果没有自我，何谈写作，哪有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这个时代，每个还清醒的人都有理由讨厌自己。每个真正热爱文学的人也都有理由讨厌文学。文学是个人的话，她当是相当无辜的。

厌倦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开始厌倦写作，与此同时我却又想写下一切，对于这种现象我也无法解释。我幻想可以彻底放下写作逃掉作家或诗人的身份，像别人像那些不必献身于艺术的人那样去生活。写作使我沉重，当我坐在电脑前时那怕是在精力充沛的早上也很快就疲倦起来，仿佛身体受制于精神的压力无法支持我把写作这个念头继续下去。我对写作仍有需要，却失去了动力，觉得写什么都没意思。我知道那些在写作的道路上继续前行的人是可敬的，我曾经像他们那样，但现在我不想再与他们为伍。那种发自内心的感受使我对自己无可奈何。或许我想走一条新路，但那条路仍然需要我坐在电脑前写下去。问题是我抗拒坐在电脑前，仿佛人类已经不再需要作家，不再需要文学。我一直坚持记日记，最近连日记都不想再写了。我也在厌恶过去写作的自己，那个我使现在的我沉重。这种沉重感源于才华被现实持续削减，或者是因为读者一直在误解并冷落我？或许我已经深切感受到人难以改变，写作徒劳无益。我讨厌喋喋不休地对未知的人说话，讨厌自己是那样诚挚地期待着什么——例如一个美好的，人人都幸福快乐的世界。

资格

我越来越感到自己没有资格写作。我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无知以及对不思进取的渴望。我不是在过着想过的生活，但想象中的我渴望的生活也并不见得能够令我称心如意。在我的感受中人类并没有未来，教育，宗教，艺术，什么都无法拯救人类，所有的反抗都无异于挣扎，所有的希望都会破灭。如果说活着是一个事实无法否认，但写作或阅读却可有可无。绝望的情绪浓雾一样笼罩着我，那个我纯粹而自由，但却像小动物一样可怜兮兮。在那样的情绪中世界首富与美国总统都是笑话。如果我想要取得写作的资格，似乎只有背叛自己——那个像老子与庄子一样自在的人。我不想再强调爱的作用，尽管我不会否认爱在这个世界上对于每个人的重要性。我想变成一块石头，一棵树，不需要再有人的烦恼与痛苦。

渴望

我渴望自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者，我不关心人类，物质享受，成功与荣誉，只关心自己的双脚行走在大地上，在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为那颗自由自在的心灵活着。我为自己活着，不被人理解，也不必被谁理解。我不用希望被别人遗忘，我必会被人遗忘，如此甚好。我愿与更多的注定会被遗忘的人在一起，正如我不得不与我脚下的大地在一起。

收藏

痴迷于收藏，又有一段时间没有写文章了。细想自己为何会喜欢上收藏，大约是希望与物进行交流。物的价值在于它的形、质、色、味，能对应心灵，大约也可以视为一种需要。为了收藏，花去了所有的私房钱。我享受一个个快递送过来，破开一个个盛着石头的盒子，也享受把那些石头搬来搬去的过程。我想画下我收藏的石头，想为某一件喜欢的石头写一首诗，我也会长久地看着一件收来的石头陷入漫无边际的沉思。我是孤独的，但因为那些石头似乎孤独还可以忍受。我是不能追求也不敢去接受异性的爱的，然而石头似乎在填补着我内心的虚空。我也不太想去见到任何人，因为人都在江湖中难免沾着江湖气。我想，人因为其复杂多欲而烦恼不休，全然不如石头简单无求，人应向石头学习。每一件收藏物品都代表着收藏者的选择、眼光、希望，甚至是爱。不懂得收藏的人大约永远体会不到收藏者是一种什么想法与感受。有时你会感到，你的心像大海中的一叶孤舟，而收藏会让你的心沉下来，经得起一些风吹浪打。如果你心无所系，甚至有些厌世，可以试式喜欢上收藏。

迷失

星期天带着家人去“壹方城”玩，那是个大型综合性购物中心。我们没有打算买什么东西，就想吃顿饭。吃了点羊肉串，要了两个菜，一顿饭下来吃了二百七十多块，然后带孩子去游乐场玩又花了八十块。照说也是不多的，但在商场的停车场看到那么多名牌的车子，在商场里看着那么多穿着光鲜的人，那么多高档商品，我明显感到自己这个出了十部书，还可以再出十部的所谓“一级作家”钱太少了，应该努力再多赚一些。照说这样的感受也是正常，回到家之后我却总觉得有些不正常。大时代，大都市为人的享受准备好了一切，但代价大约是要用人的灵魂与良知去交换。如果你是个清醒的人应安守本份，量力而行。平凡以及平庸平不可怕，可怕的是被物质社会绑架。可是人大约都不同程度地被绑架了。于是有人就会偷税露税，有人就会贪污受贿，有人就会为了赚钱不摘手段。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氛围下谁甘居人后还能保持淡定？你有车有房有存款吗？你的房子小了不想换套大一点的吗？你的车子落伍了不想换辆好车吗？你的身体还算健康吗？你为自己买好了墓地吗？房子不用太大，一套少说也得三百万以上；车子不用太好，一辆十万以下的车你都不太好意思开出去；存款多少合适呢，一百万还是一千万？有一千万你一样会感到墓地也不便宜，你一样会感到别墅自己还住不起。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如果你长期写不了作品，无论如何都是一种迷失的表现。如果你是清醒的就应当战胜物质享受的诱惑，战胜身边的人和事对你的绑架。为了防止自己迷失你要战胜你的时代，你的生活，请深想一下，这是不是太有难度了？在这个时代，自我的人以及一直追求着自己的理想的人真是可敬。可是，事实上却会有很多人视他为傻瓜。是在变态的社会中迷失的人越来越多，还是迷失的人越来越多我们的社会才变得更加变态？

痛苦

我的工作室里有好多书，购来很久了，还没有看，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或许有些书永远也不看了。我想要写的东西可以一口气列上两百个题目，诗歌，小说，散文，但有些想法与冲动只能渐渐淡化了，因为怪兽一样的生活会把人压得直不起腰来，喘不过气来。这膨胀臃肿的人世间充斥着太多东西，混淆着人的视听，浪费着人的时间，迷惑着人的心灵。每个人的生命都被被占据，被分割，被揉躏，如果你想变得强大一点，你就得活得没心没肺，没脸没皮，没有底限。但那种“强大”只不过加速人性毁坏的进程。当你不知不觉间被改变，被左右，被破坏，要想继续做一个简单而纯粹的人已经是不可能了。因此在这样的一个时代，真正的写作者是稀有的，也几乎不允许有真正的写作者存在。因此当别人称呼你是作家的时候你会不好意思，要么你会觉得别人不怀好意。这是不正常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强大，人变得越来越缈小。人可以缈小，但创造世界的人何以被所创造的世界所奴役？或许只有真正的文学和艺术才能使人类回归正常，才能使人真正认识到——人生来不是为了变成自欺欺人地活着的社会动物的，不是活成自己的奴隶的。总之一想到世界越来越坏我就彻夜难眠，一想到人们浑然不觉我就痛不欲生。

相反

上一届世界杯我还看了几场，这一次一场也没有看。我宁愿发呆也不想看球，尽管我知道看一场球喝两罐冰啤特别享受。我对很多事失去了激情，只愿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苦思冥想：如果我有两个亿，就天天上微拍堂淘自己喜欢的东西。我所买下的东西都是多余的，尽管如此我依然会果断拍下一些小物件。有些东西看着顺眼便想拍下来亲眼看到实物。有些自己是没有用的，例如有一种砚台我拍了七八件，用不着那么多的，是觉得好才拍下来。拍下来是想要送人的，尽管送谁没有想好。送别人东西是愉快的，尤其是对方也喜欢。在很多事上，我拿自己没办法。我无法不抽烟，无法不心软，无法不写作。有很多事已是想得很清楚了，知道怎么去做好但就是想跟谁较着劲儿一样不去照着对的去做。我痛恨自己，又仿佛故意给我所面对的一切留下破绽，防止自己变得太完美。我是软弱的，合作的，无力的，因此我只能承受，虚伪，苟且。如果我做想做的自己呢？想必定会有一些人会被冒犯，会受伤，会痛苦，然后会嘲讽我，反对我，远离我。我想，我是属于艺术的，不管我如何假装热爱生活，而艺术定然不是生活，而是与生活相反的东西。

感叹

某某滔滔不绝地对我说话，其实我走神了根本没听。对方需要回应，我只好“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我怀疑自己是在如梦游一般生活。显然不是，我周末有大部分时间在照看孩子，陪孩子游泳，爬山，和孩子一起玩耍，唱歌，很真实，也很快乐。我也会抽出一个钟头的时间跑到我的工作室享受一会儿安静，这个时候有我大约是属于自己的。我很想为此抒一抒情，有时我便也暗自“哦”上几声。有些人在周末，在晚上都会打来电话或发来信息，说发来了稿子，我很想置之不理但有时还是回复。我挺想回复“哦”，但常常回了“嗯”。我总怕冷落了别人，但显然我做得还远远不够好。我的生活，我的人生，有些麻木而机械的真切。我时常想逃离被迫的状态回归自我，回归小说创作。想到小说我的心里又忍不住“哦”，忍不住感叹。哦，我感到自己有好多想要写的，感到有一坐高大的山脉等待着我去爬，可我只能如蜗牛般前行着。有许多个“哦”，是没有出声的，因为发出那样的抒情的声音显得特别矫情，你会不好意思。我画了许多张着嘴巴的鱼，大约也是代替我抒情的意思。

怀疑

越来越不想见人，越来越不想说话，越来越不想看书，越来越不想写作。我只想独自个儿待着，看看电影、电视剧，不然时间怎么过呢？日复一日的日子总是要过下去，不能随意任性终止。我的生命中充满了负能量，这或许正是我这个阶段的真实表现，虽然我清楚人不能一味活在悲观消极的状态但我还是像掉进了一个深坑怎么爬也爬不上来。世界与人群都在我的那个深坑之外任凭我无声地呐喊有声地大叫拼命地挣扎静静地等待却并不会有人向我伸出缓手。我痛恨生活的沉重社会的不公人性的丑恶自己的无能为力，我又在犹豫不决徘徊无定地想着要不要放弃要不要不管不顾要不要合作要不要虚伪世故要不要随波逐流。仿佛我肩负着人类的未来向好的命运不可放任自己变成想要活成的自己的反面并因此而沉重因此而不能放弃。我对着镜子做出微笑的样子，镜子中显现出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我闭上眼睛想见天真可爱的孩子心中却立马涌现出浓雾一样的忧愁。我走到公园里去看风景也只能得到暂时的放松，我沉浸到工作中去却也只能暂时忘却无休无止的烦恼。别人感受到的美好生活与世界仿佛与我无关，我仿佛活在大时代强加给我的错误当中。我不知该怎么样活着才是想要的活法，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活着想要活成的自己。当我无法再从内心热爱与祝福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我怀疑自己是否还能继续写作。

信心

我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仿佛这样才是清醒，而对一切怀有信心却是盲目与愚蠢。一年百年前以及一百年后都可以说——这是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个最坏的时代。从前现在以及将来每个时代里的人都会活着他们当活着的有可能活着的自己。正确的人生也好，错误的也罢，对自己充满信心也好，无信心也罢，一切如江水一样，滚滚东流入海。如果一个人没有宗教信仰又不能够战胜强大的物质世界对自己的裹携，保持自己的纯真善良，他不相信“人不为己，天诸灭”还会相信什么呢？他不承认也是没用的，他已经那样去做了。脱掉人类文明的外衣谁还可以有信心做到独善其身？难得糊涂，真是至理明言，可以给人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