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同麟丨谈敦煌道经中的所谓“千字文帙号”

谈敦煌道经中的所谓“千字文帙号”

郜同麟

郜同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研究方向为敦煌文献、经学文献。

摘要:敦煌文献中有三件道经的包首题、卷题下有“土”字标识,不少学者认为这是“千字文帙号”,是道藏的标号。但三种道经合计近二十卷,不可能同在一帙之中。开元道藏也不太可能编至“土”字号。佛教大藏经至五代时方流行以千字文编帙号,道教不可能远在天宝时期就用千字文帙号。这一“土”字其实是收藏地净土寺的简称。唐代官方道经目录《三洞琼纲》的影响有限,敦煌地区也未必有道藏全藏。

关键词:敦煌文献 道经  千字文帙号  道藏

(P.2337《三洞奉道科诫仪范》,来源:中华古籍资源库)

故宫博物院藏有一件敦煌道经,包首题“慈善孝子报恩成道经第一”,首题“慈善孝子报恩成道经序品第一”,尾題“报恩成道经卷第一”,卷末有题记:“天宝十二载六月 日,白鹤观为 皇帝敬写。”该卷于首题下有一“土”字,不少学者认为这是所谓的“千字文帙号”,如王卡称:“唐代道经写本也应如佛经分帙包裹。虽然尚未发现包装道经的帙袱,但有些经卷上有帙号。例如故宫博物院藏《慈善孝子报恩成道经》,卷轴外包首上题写经名,下端有一'土’字,当即帙号。”[1]郑阿财云:“今所得见的敦煌道经写卷,少见经帙字晷,也许因为大半为残卷。不过法藏P.2337《三洞奉道科诫仪范》首题作:'三洞奉道科诫仪范卷第五  金明七真撰  土’有经帙字晷,而且也是《千字文》的'土’字。据此'土’字当是经帙千字文字晷无疑。若此,则显示本卷写经是入藏的。”[2]许蔚亦云:“需要注意的是,《序品第一》卷轴包首及卷首均见有墨笔楷书千字书'土’字帙号,书风与写卷正文一致,表明《慈善孝子报恩成道经》为正式入藏之道典。”[3]

如果前面提的几种敦煌道经的“土”字确为千字文帙号,那么这无疑是道藏编撰史上的重大发现。但这一观点却有很大的疑点。

首先,据荣新江的研究,敦煌经卷每一帙的容量平均大约在十二卷左右[4]。方广锠则认为每五或十卷左右合为一帙[5]。道教也有经帙这一形制,《正统道藏》本《三洞奉道科戒营始》卷三《法具品》:“凡经,每一部或五卷、十卷,皆须着袠。”[6]可见道经每帙的容量与佛经相近。敦煌道经首题下有“土”字的,除前面提到的《慈善孝子报恩成道经》外,还有P.2337《三洞奉道科诫仪范》卷五和P.2004《老子化胡经》卷十。就敦煌文献中所存而论,《慈善孝子报恩成道经》至少四卷,《三洞奉道科诫仪范》至少五卷,《老子化胡经》至少十卷,三部经相加将近二十卷,不可能装入同一经帙。更何况这三部经在道经分类中并非同类,更不大可能装入同一经帙中。

(P.2004《老子化胡经》,来源:中华古籍资源库)

其次,根据方广锠的研究,汉文大藏经的帙号在会昌废佛(845年)前尚未产生[7],大约产生于晚唐,流传至敦煌可能要到五代时[8]。敦煌道经多数抄写于敦煌陷蕃(786前后)之前。如果前述“土”字为千字文帙号,那么道教以千字文标志帙号竟早于佛教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敦煌写本中抄写于九世纪初的佛教目录还在使用经名帙号、偈颂帙号等早期形式,而同一地区的道经早已使用千字文帙号,这未免有些太不可思议。

再次,“土”字在《千字文》中排第582位,而据《文献通考》引宋《三朝国史志》称:“东汉后道教始著,而真仙经诰别出焉。唐开元中,列其书为藏,目曰《三洞琼纲》,总三千七百四十四卷。”[9]如前所论,敦煌经卷平均每帙大约十卷左右,用千字文作帙号也不过只能排到三百多号。除非道经每帙都是五六卷的小帙,不然唐代总共3744卷道经,无论如何也不会装入五百多个经帙,帙号不可能编到“土”字。与此相对比的是,道宣《大唐内典录·入藏录》共收经3361卷,与《三洞琼纲》数目相近,却仅分为326帙。另据《道藏经目录》,《正统道藏》5305卷,也仅编至“英”字号(第480号)。

另外,郑阿财认为“按卷轴包首与首题'《慈善孝子报恩成道经第一》’下的'土’字,与经文字体一致,不似后人所加”。实际上,该卷与P.2337、P.2004字体各异,而三卷的“土”字却大致相近。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为白鹤观写经,京都博物馆252号《太上业报因缘经》卷八笔迹与故宫博物院藏本大致相近,却并没有所谓“千字文帙号”。因此,这类文字无论如何也不能作为是否“入藏”的标志。

那么,这一“土”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如前所论,P.2004《老子化胡经》卷十的首题下也有“土”字,而该卷卷末有“净土寺藏经”钤印。那么这个“土”字很可能是“净土寺”的简称。写经卷题、包首题下注明收藏地简称,这在敦煌文献中极为常见,如S.11065《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卅二包首下所书“界”字即指三界寺,S.11077《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第五十八包首下所书“修”字即指灵修寺,S.11079《大般若经》卷第六十二包首下所书“恩”即指报恩寺,S.11154《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第二百五十包首下所书“开”即指开元寺。此类之例至夥,不烦多举。

除了前揭三个道经写卷外,还有几件敦煌道经包首题下有注记。S.11026A《(太)清高聖玉晨太上大道君(列紀)》包首题下书“白”字。这里的“白”很有可能即指敦煌道观白鹤观。S.10918《太上业报因缘经》卷八包首题下有“真”字,天理大学藏《太玄真一本际经》卷十包首题下有“殿”字[10],除此之外,还有S.10936《太上元阳经》卷六包首题下亦有一字,但大半残泐,已无法辨认。其中的“真”“殿”等字恐怕也都是收藏这些经卷的寺院、宫观的简称,但具体所指均已不可考。

道教较早已有编制藏经的意识。《三洞奉道科诫营始》卷二《写经品》称:“夫经皆须作藏。凡藏二种,一者总藏,二者别藏。总藏者,三洞四辅同作一藏,上下或左右前后作重级,各安题目'三洞宝经藏’。别藏者,三洞四辅各作一藏……皆明题目,以相甄别。若次安之,若各藏如并藏法,皆安经台,或天尊殿当阳左右间,左三洞,右四辅。每藏皆作台举之,不得正尔顿地。巾帕袠蕴如法。”[11]规定非常细致,从中可知道藏需要专门的贮藏场所,并有一定的外在标志。又P.2337《三洞奉道科诫经》卷五《法次仪》称:“道士、女官所受经诫法录,皆依目抄写,装潢入藏,置经堂、静室,或阁。”[12]可见道藏的编排亦应依据一定的经目。这与佛教大藏经的含义已很接近[13]。从这个角度说,宫观收藏的道经都应该算作是“入藏”的。甚至如《十戒经》《道德经》等师徒授受的文本,因为也是属于“所受经诫法录”,也应“装潢入藏”。但这里的“藏”因人、因地而异,讨论是否“入藏”也没有实际意义。

(P.2457《阅紫录仪三年一说》,来源:中华古籍资源库)

目前所知的最早的官方道藏应即唐开元道藏,关于这一问题,学者已做了比较多的讨论[14]。前面所引几位学者所说的“入藏”当即指是否在开元道藏之中。但敦煌道经中仅有极少量的写卷可以确定为官颁道藏写本。S.1513《老子像名经》前有唐玄宗《一切道经序》,显然是道藏中的零本。P.2457《阅紫录仪三年一说》卷末题记“奉为开元神武皇帝写一切经”的字样,应为官颁道藏。除此之外,其它写本很难确定是否为官颁道藏中的零卷。P.3725《唐玄宗老子道德经注》卷末题记有李林甫监修的字样,王卡即据此以为肯定会收入“一切经”[15],但之所以有李林甫监修,恐怕还是因为这是唐玄宗“御制”的《道德经》注,与是否是道藏无关。P.2380《通玄真经》卷末题记有“内出钱七千贯敬写”的字样,但也无法确定这次写的是否是“一切经”全藏。吐鲁番MIK III 7484《太上洞玄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纸背有“凉州都督府之印”的印章,荣新江据此认为该卷“显然是唐朝官颁定本”[16],王卡又进而认为是分送诸道采访使的道藏[17]。但该件与Ch759为同卷,而Ch759“民”字不避讳,且该卷与六种敦煌写卷均文字有所不同[18],这都表明本卷恐怕不是“官颁定本”。P.2257《太上大道玉清经》卷二、京都252《太上业报因缘经》卷八、故宫藏《慈善孝子报恩成道经》卷一卷末都有“白鹤观为皇帝敬写”的字样,但没有校勘者的衔名,与P.2457格式不同,恐怕也不是官方颁定的道藏。

如前文所引《文献通考》,开元编制道藏的一个重要副产品即道藏目录《三洞琼纲》。本文开头所引几位学者讨论的“入藏”,应该主要是指是否收入这类道藏目录,亦即是否纳入了唐代官方的道藏体系中。但《三洞琼纲》是否如《大唐内典录》《开元释教录》等佛经目录一样对全国各地的藏经结构产生深远影响,这恐怕还有疑问。主要有以下几点理由:首先,《开元释教录》确定佛教大藏经结构后,佛藏的卷数虽会有一定幅度的变动,但变动不大。道藏的卷数究竟有多少,三处文献有三种不同的说法[19]。在开元道藏之后,道藏的卷目也有很大的变动。杜光庭《太上黄籙斋仪》卷五二:“玄宗著《琼纲经目》,凡七千三百卷。复有《玉纬别目》,记传疏论相兼九千余卷。寻值二胡猾夏,正教凌迟,两京秘藏,多遇焚烧。上元年中,所收经箓六千余卷。至大历年,申甫先生海内搜扬,京师缮写,又及七千卷。长庆之后,咸通之间,两街所写,纔五千三百卷。近属巨寇凌犯,大驾南巡,两都烟煤,六合榛棘,真宫道宇,所在凋零,玉笈琅函,十无三二。余属兹艰会,漂寓成都,扈跸还京,淹留未几,再为搜捃,备涉艰难。新旧经诰,仅三千卷,未获编次。”[20]从中可见道藏的卷数变化非常大,这不像是一个规范化的道藏的面貌。其次,敦煌文献中有大量的佛教经录,包括藏经录、点勘录等等[21],这是与佛教大藏经的规范化管理有很大关系的。但敦煌文献中从未发现单独的道经目录。最后,道经的授受与道教法阶有很大关系,需要到一定位阶才能抄写、读诵一定的经典,因此可能只有极少数道士才有资格获得全部道经,这极大地制约了道教藏经的传播,道藏目录的影响因此可能也非常有限。

总之,敦煌道经首题下如“土”“白”字标识文字并非“千字文帙号”,而是贮藏地的简称,这类文字也不能作为是否“入藏”的标志。敦煌文献中有少量的官颁道藏零本。但唐代敦煌地区是否有完整系统的道藏,《三洞琼纲》等道藏目录是否对全国道藏的编制产生重大影响,都还很有疑问。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敦煌吐鲁番道教文献综合研究”(16CZS005)阶段性成果

[1]王卡《敦煌道教文献研究——综述·目录·索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页25。

[2]郑阿财《敦煌本〈慈善孝子报恩成道经〉考论》,《敦煌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页137。

[3]许蔚《〈慈善孝子报恩成道经〉的成立年代及相关问题》,《敦煌研究》2014年4期,页81。

[4]荣新江《敦煌学十八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页77-78。

[5]方广锠《中国写本大藏经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页420。

[6]《道藏》,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1988年,第24册,页753。

[7]《中国写本大藏经研究》,页483。

[8]《中国写本大藏经研究》,页512

[9] [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二四《经籍考第五十一》,中华书局,1986年,页1802。关于《三洞琼纲》所收经目的卷数,有三说,详参陈国符《道藏源流考》,中华书局2012年版,页118-119。笔者认为此3744卷一说最为可靠,首先因为这是宋代国史的记录,而后世徐铉、王钦若等校正道经可能都参考了《三洞琼纲》,其记录应较可靠。其次,北周时道士上经目有二千四十卷,至开元时增加一千余卷,还有可能。若如《太上黄箓斋仪》《道藏尊经历代纲目》等书所载,开元道藏有五千、七千多卷,较北周增加两三倍,这似乎不太可能。

[10]原卷未见,此据王三庆《日本天理大学天理图书馆典藏之敦煌写卷》一文(载《第二届敦煌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汉学研究中心1991年版)

[11]《道藏》,第24册,页749。

[12]《道藏》本亦有此文,但有部分异文,如“装潢”作“装褙”,显然已是后世窜改过的面貌,故本文用敦煌本。

[13]关于佛教大藏经,本文借鉴了方广锠的的定义,参《中国写本大藏经研究》,页10。

[14]参陈国符《道藏源流考》,页112。

[15]《敦煌道教文献研究》,页24。

[16]荣新江《柏林通讯》,载王元化主编《学术集林》卷十,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页384。

[17]《敦煌道教文献研究——综述·目录·索引》,页24。

[18]详参郜同麟《德藏吐鲁番道藏文献叙录》,《西域研究》2018年第4期,页39-41。

[19]参陈国符《道藏源流考》,页118-119。

[20]《道藏》,第9册,页346。

[21]参方广锠《敦煌佛教经录辑校》,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

注:本文发表于《中国典籍与文化》2021年第2期,此据作者word版,引

注:本文发表于《中国典籍与文化》2021年第2期,此据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郜同麟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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