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北京:南城七百年|南城|北京
夕阳西下,游春的人们要回大都了。他们的脚步并不匆忙,因为走顺承门进城,不过是两步路的事。在身后,荒废的楼台好像在挽留他们,但是天色渐暗,失去了仲春时节白日里的花色掩映,它们已不再能构成游人们眼中的风景。在僻壤荒村般的背景中,这些显得格格不入的广厦高阁甚至开始显得有些狰狞可怖。几片晚霞辉,几声野狗吠,古老的南城又要孤独地沉入夜幕了。
失落世界:南城七百年
[七百年前的北京南城景象,作者绘制]
七百年前,我们所熟悉的北京曾经是两座并列的城市。公元1215年春,曾经先后作为唐代幽州、辽代南京和金代中都而存在过的古城,被蒙古铁骑攻破,宫室楼台,半为灰烬。半个世纪之后,元世祖忽必烈决定定都幽燕。
此时的金中都仍然是一座人烟稠密的大城,但其宫室已荒废不可用,于是在刘秉忠的指导下,大元的首都作为一座全新的城池被创立在今日北京的中心。到公元1285年,大都已经初具规模,世祖决定,将故都的居民迁往新城,其城墙城壕予以平毁,唯有城内的古刹和道宫得以保留。然而身为数朝重镇的故都却大有死而不僵的势头,一场双城记就这样开始了。
[元大都地图,侯仁之历史地图集]
[金中都地图,侯仁之历史地图集]
一座是奠定明清乃至今日北京城市格局的元代京师,周回六十里的大都城;一座是在历史上曾经先后被称作蓟、幽和析津的古老城池。有元一代,这一新一旧,一北一南两座北京恰好处在时空交接的节点上,难舍难分。于是在这一时期的很多文献中,它们的大名双双都被隐去了,只是被简单地称作“北城”和“南城”。
[元代北京的北城与南城,底图来自谷歌地球]
这是北京历史上的一场奇观。两座曾经先后拥有过百万人口的大都市在地理上是如此之迫近——北城的南墙西段即在今天的西长安街沿线,而南城的北墙东段则在今天的新文化街以南的头发胡同一线——两城之间的距离,不过是两条城壕的宽度。
[南、北城距离示意,来自百度地图]
然而尽管如此临近,南北城又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北城繁华而簇新,街衢纵横,极尽一国之富庶,但似乎却少了些可以让人玩味的古迹;南城一派凋零,丘墟遍野,大有黍离之意,但是城中经历唐、辽、金三代沉淀,幽燕之地几百载历史掌故,尽在其中。可游憩的一脉青青,可戴鬓边的黄花红药,可游可诗的寂寞禅林,可叹可咏的残碑遗构,这里是仿佛横亘在北城面前的一片失落世界,为岁月所遗忘,又为众人所不舍。
对于北城的文人士庶而言,南城意味深远,他们所留下的文字中,写满了这种复杂的情感。这座南城激起了中国人所特有的那种兴废情感,那种在古人与来者之间定位自身的永恒尝试。它就像一面镜子,让北城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金中都遗址]
难以想象,如果这样的一座南城留到今天,将能够告诉我们多少故事。“南城多佛刹,结构自辽金。傍舍遗民在,残碑好事寻。”单单是元代诗人张翥的这短短两句诗,就足以让所有的建筑史学者动容。今日的北京城区早已寻不到任何辽金元木结构建筑,正如今日的西安已无任何唐构,历史总是让人唏嘘。在全国仅余“四大唐构,八大辽构”的当下,回想曾经巨构嶙峋的南城,信手拈来的任何几处遗存都可算得是今天的至宝。而今我们只能从《析津志》、《天府广记》和元人诗作中去想象那时候的瑰丽景象了。
[唐代悯忠寺原状推测复原图,傅熹年先生绘制]
今天南横西街的法源寺是南城最为人称道的遗存,它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唐太宗贞观年间,是那时的幽州城中最为宏伟的建筑。寺中一座三层佛阁与寺同名,曾经留下了“悯忠高阁,去天一握”的民谚。这座大寺几次毁坏重修,但散布其间的唐辽碑刻、经幢依然昭示着“燕京最古寺,由来称悯忠”的沧桑。
[法源寺碑文,来自博主“家在北京”]
在七百年前的南城,这里仍是以唐辽两代建筑为主,寺前安禄山和史思明二人修建的相互对峙的木塔还有遗存,元代诗人乃贤和其同游南城的友人曾经描写其塔顶的唐代相轮“宝铎游丝罥,铜轮碧藓滋”的残状。如果我们相信他们的诗作是写实的,那么寺中的三层高阁那时尚有“朱栱浮云湿,琱檐落照低”的威仪。好眼福,今人却只有在后人补建的那座小小厅堂前空怅惘的份了。
[今日法源寺悯忠阁,照片来自panoramio,作者eastlily]
还是今天的南横西街,在悯忠寺西侧不远的地方,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庙,名为圣安寺。今天这座小庙只剩下了山门和天王殿,皆为明清重修的建筑。
[圣安寺天王殿现状,图片来自北京旅游发展委员会官网]
然而在当年的金中都,这里曾是“轮奂之美,为都城冠”的皇家大寺,寺旁曾有一池小湖,风光绮丽,世宗和章宗两位皇帝的御容曾经被供奉于该寺后殿,这就是肇兴于宋、盛于金元的“神御殿”制度。根据元人的记载推测,在七百年前的南城中,圣安寺依然相当完整,是游憩的好去处,只是二帝御容已经不见。直到半个世纪前,圣安寺依然留存有重修于明代的大殿和后殿,可惜最终皆毁于动乱,只有一座瑞象亭移建于今天陶然亭的土山之上,山门和天王殿留在原址。一代巨刹,终如断线遗珠般散落在云烟中。
[圣安寺大王殿大修前]
沿着牛街一路向北,在长椿寺南侧,宣武医院东侧的街心花园中,人们可以看到一座不大的纪念碑,上镌“唐·大悲阁故址”一行字。这里曾经矗立着唐代幽州城内的另一座高阁,阁的主人和悯忠寺的三层高阁一样,也是观音菩萨,据传其匾额“大悲之阁”为虞世南所书。
[唐大悲阁故址,图片来自家在北京的博客]
以唐辽佛阁的常见模式推测,大悲阁中也应该是一座通高巨像,千手千眼,直达阁顶,楼板中开。这样的结构在今天的北京尚有雍和宫万福阁一处。十一世纪初的一天,幽都城天降骤雨,辽圣宗耶律隆绪“飞驾来临”,到寺中避雨。有了这次邂逅,拓土开疆的契丹国主特赐寺名为圣恩寺,寺与阁历经各代修缮,在元代南城中依然完好,留有“阁道连天起,丹青饰井干。如何千手眼,只着一衣冠”的诗句。今日阁道、井干、丹青、手眼与衣冠俱无,只有那通扁扁的纪念碑脚踩在稀疏的冷季草坪上,徒劳地代表着大唐时的景象。
[唐·大悲阁故址纪念碑,图片来自新浪微博“天下人物”]
今天的宣武医院南临广安门内大街。直至近代,这条大街还被称作彰义街,因为金中都的彰义门就曾经坐落在这条大街的延长线上。彰义街上有一座大寺至今尚存,这就是因其文玩市场而闻名的报国寺。和前面提到的当年南城遗存中的老前辈们比起来,始建于辽代、成型于元代中统年间、大盛于明代的报国寺算得上年轻了。
[报国寺大雄宝殿前的文玩摊位,现已被疏解。图片来自fh5210的博客]
在南城高阁林立的当时,寺中若没有一处像样的登高之所,简直是说不过去。或许正是想到了这一点,人们在报国寺中盖造了南城的又一处名胜,毗卢阁。据《天府广记》记载,这座楼阁有阶梯三十六级,游人们登至上层出挑的平座,“俯视西山,若在襟袖,宫阙城市,具在目中”,一时传为佳话。当时甚至有人称,站在阁上,能看见卢沟桥上的骆驼。这虽是夸张之语,但也道出了毗卢阁之高爽。初建时,这簇新的楼阁突出于南城一片瓦砾残舍之上,大概也是那个时候的奇景了。清代康熙年间,高阁在地震中坍毁。1900年庚子国变,全寺遭联军炮击。今天我们所能看到的报国寺,已是二十世纪初的建筑了。
[清退古玩市场后的报国寺大殿,图片来自老北京网网友老片]
当年那个荒芜与辉煌共存的南城,在今天还有迹可循的已百无其一。除了这几处至今依然标识着宣南的遗迹之外,今天已无从追寻的典故数不胜数。在《析津志》“寺观”一节中所提到的一百多处寺庙中,位于南城的有三分之二。在那时,轩辕台、黄金台、大葆台、阑马台,这些古老传说中的建筑也还真真切切地遗存在在京西南的土地上,接受人们的歌咏。
[金中都的宫室画作]
七百年前的南城,一边“楼台惟见寺,井里半成尘”,一边“坏庙鬼无主,荒丘狐化人”的超现实景象已远非今人的经验所能触及。如果说建筑是凝固的历史,那么七百年前的南城则可以说是建筑上还有建筑,历史上还有历史。据《析津志》记载,金代宫苑荒废后,唯有琼林苑中有一芙蓉亭岿然独存,该亭规制奇特,整个内檐结构完全由斗拱构成,繁复绮丽。元初的溥光禅师见后十分喜爱,将该亭买下,“揭以雕檐,楯以香木”,以之为经藏,建成了一座胜因寺。无独有偶,金中都的九重宫阙,竟还有被改建为道观乃至市井酒楼而委曲存世者。
[金中都遗址发掘过程]
我们如何想象七百年前,在今天的北京西南二环内外,还曾经遍布过精彩到难以想象的遗构,发生过那样如梦如幻的建筑事件呢?想到这里,我们不得不羡慕那个时代的北京人,有幸拥有一座神秘、幽远的南城,一座活着的博物馆。他们所留下的一些文字,如吟咏南城大万寿寺的一句“皇唐开宝构,历劫抵金时”,对今天的学者们而言,几乎是从元代穿越而来的某种毫不掩饰的炫耀。
[金中都城墙遗址,图片来自芨芨草wfc的博客]
那个如同失落世界般的南城我们已经无缘得见了。在元末的战乱中,南城再次遭到破坏,其中大部分建筑遗存都因为日久年深而在明代最终走到了它们的尽头,“南城”的概念渐渐淡化了,或者不如说,南城和北城的交接趋于完成了。
直到嘉靖年间,北京修筑外城,因为财力有限而只包裹了南郊,这座城市才再次拥有了一个明确的南城。这个新生的南城发展出了很多它特有的内涵,比如会馆、戏曲、祭祀和商业,到了清代中后期,曾经的废墟再一次成为了闹市,新南城和老南城的重叠部分成为了北京的一片独一无二的文化高地,今天它被人们称作“宣南”。
[辽金元明清五代文化层的叠加最终造就了宣南。图片来自老北京网]
许多个世纪以来,南城多次开风气之先,也多次遭没落之痛。但无论在哪种状态,南城都有一种特殊的价值,那就是它总能在某种意义上构成北城的对面,构成北城的反思,展现北城所没有的精神。
然而在我们的时代,随着持续的城市扩张,作为北京之根的南城正在被蚕食,这个过程虽然缓慢,但却是决定性的。当元代的大寺变成明代的宦宅,当明代的宦宅变成清代的会馆,当清代的会馆变成近代的报社的时候,新的可能性依然在同一片空间中滋生。然而当这一切,建筑、街巷与居民,都被宽大的马路和几个巨大而单调的房地产楼盘“一劳永逸”地取代的时候,南城正在变得平凡,它的未来正在被扼住脖颈。
[未实现的庆寿寺“双塔保留效果图”,梁思成先生绘]
元世祖营建大都的时候,金中都北郊的庆寿寺双塔恰好挡住了城墙的去路。忽必烈下旨,让城墙绕弯,把寺和塔都圈入城内。而七百年后,当刚刚从浮土中显出的金中都皇宫正衙大安殿的基址挡住了西南二环的去路时,后者毫不迟疑地铲平了这碍事的土包。有清一代,许多人在菜市口被千刀万剐,而从2007年至今,古老的菜市口亲受凌迟,一场漫长的肢解。
[消失中的南城大吉片,图片来自曾一智女士博客]
北京到处都在变得更快、更宽、更庞大,这仿佛无可抵挡的大势正在以一种过于简单的逻辑理解肌理精密的南城。对于这一片极为特殊的土地,至今尚没有一个特殊的规划策略去对待。
[拆除后的大吉片HZ摄]
北京需要南城,南城是它的诞生地。南城需要保护,让它在人们的记忆中重生。2012年,南闹市口被划定为北京最新的三片历史文化保护区之一;2013年,菜户营东北角的金中都公园建成开放,让许多市民了解了南城当年的繁华;2014年,金中都太液池遗址保护与开发之争被广泛讨论,北京皇家园囿的肇始之地进入了公众的视野;2015年,王世仁先生的《宣南鸿雪图志》修订再版。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
[金中都公园,图片来自芨芨草wfc的博客]
[在烂尾小楼包围中的金中都太液池遗址王军摄]
南城太丰富了,保护南城已经大大超出了一般意义上旧城保护的概念,一门“南城学”亟待建立。还有太多尘封在大地之下、典籍背后的故事等待发掘,还有多得超乎想象的遗存和遗迹要去保护和利用。而这一切的前提,是要去了解南城,去重视南城,这片失落的世界。
不过今人总说南城失落,元代诗人宋褧或许会不同意。他在诗里教训得明白,但凡明白事理的人走在这里,都应该知道,南城经历过什么,它为何如此,以及它的未来将是一片何样天地:
“北城繁华拨不开,南城尽是废池台。看花君子颇解事,不笑南城似冷灰。”
文中提到的几处仅存的南城遗址,大家不妨亲自一访。
(作者李纬文,1989年生于北京。2011年毕业于北京语言大学法语系,2014年获得北京语言大学法语文学硕士学位和法国里昂高等师范学院比较文学硕士学位。目前为巴黎索邦大学考古学研究生,长期关注北京城市规划与文物保护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