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华:这一世遇着了即是缘分,你伴着我,我就欢喜,别的不求
“泽好出息了,到部队了要好好干,肚子里得多装点货,以后有用。”太奶送父亲远行时流着泪说的那番话,他至今记得。
01 送行
1999年正月刚过,父母亲带我回乡,那是我第二次回父亲的老家,也是最后一次。第一次回乡的记忆已模糊了,那时还很小,印象中满山的雪,白皑皑的一片。那天没有回城的车,父亲和母亲牵着我的手从乡里走着回去,又冷又累。
过了好些年,再提到回乡,想起那年的冰天雪地,满心眼里都是厌弃。如此不知何故又要回去,极不情愿心理耍着脾气:“奶奶既不是自己奶奶,爷爷也不稀罕我这女伢,我回去做嘛!”
这根刺扎着我,想来同样也扎着父亲。爷爷奶奶在父亲不到一岁的时候就分开了,之后奶奶改嫁,爷爷再娶,父亲成了两边都不要的野孩子。从那时到父亲结婚生女,他们都没再惦记,就好像从来没有过这儿子。他们当然有自己的苦衷,可是我真的跟他们不算亲近。
“你太(太奶奶)去世了。”父亲一边说,一边掉眼泪,看着让人伤心。
太是父亲的奶奶,在爷爷奶奶离开以后,我的父亲,这个没人要的可怜孩子,便与她相依为命。
那时候太奶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为了养活这个孙,她凭着自己的力气,硬是没再给几个儿子添麻烦,含辛茹苦的把这个孙子拉扯大。
我像爱我父亲一般爱她,比敬我父亲还要敬她。
那年正月,乡里已通了马路,车能开到村头。村里的房子依山而建,从山脚一直盖到山腰。我们下了车顺着村里的台阶爬到半山就到了老宅。左手边便是一排的木板房,靠最外边的是大爷爷家。那年,大爷爷已过世,我记得走到他家宅子前大奶奶正坐在小板凳上,面前一个大木盘,记不清在忙什么。见了我很亲切的笑着,把我们往里头让。中间稍大点的是堂屋,再往左进就是我爷爷家。正中间的堂屋放着一口棺木,我们跨进门槛,父亲点了香,大家跪下拜了三拜,二爷爷已来堂屋门口迎了。
“泽好(父亲的名),你们回来了。”
“大伯,前几日看娘娘(奶奶)还好好的,怎么就…..”
“昨日过了晌午看老母亲还没下楼,敲了门好半天也没动静,料想出了事,开门进去已没了气息。估摸应是半夜走的。你知道娘娘总念着落叶归根,一定得葬回祖坟,昨天下午就让你哥开着车拉回来了。”二爷爷沉沉的叹了口气。
“你们去看最后一眼吧。”二爷爷悄然离开。
父亲流着泪跪倒在太奶的棺前,扶着棺,声音发颤:“娘娘,泽好来送您了……”
太奶的葬礼办了五天,闹场请了乡里最好的戏班,连唱了五天,流水席每日都有。家族成年的女人整日在后厨忙着办菜,堂屋里日夜都有子孙守灵,热闹非常,很是体面。
那年送葬的队伍白了半片山,多是我不认识的亲戚,很多人既是第一次见也是最后一次。我夹杂在队伍里跟在女性长辈后边走。长长的队伍哭声震山,难过的情绪似乎感染了老天,记忆中那日阴沉沉的,看不见一丝阳光,没下雪却格外冷。
落棺那一刻,所有人都跪着,有几个中年女人跪在前排,哭得捶胸。远远的看见父亲埋着头哭,母亲在身边不停地拭着泪,我想着这一生再也见不着太奶了,就跟着哭了起来,越哭越难过,难过到不行。
太奶高寿,五世同堂。外人看着她晚来子孙满堂何等福气,却不知她这一生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
02 当家的女人
太奶出生在1915年前后,具体时间后人记不太清了,只晓得她十六七岁便生下我大爷爷,大爷爷比我爷爷大了整整十岁,爷爷十八岁生下第一个孩子便是我父亲。太奶去世的那一年我父亲四十岁。
湘西的苗乡,妹子满了十五就该嫁了,再不嫁留家里吃闲饭就是丢人。那时候婚约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太爷家是做布料生意,自家织布,赶场(赶集)的时候再拿去集市卖,虽不算太富裕但不缺钱粮,对女子来说算是门好亲事。太爷比太奶大了几岁,人才(相貌)长的好,性子也敦厚,两人天造地设。
日子在平淡幸福中慢慢的走过,可惜这份甜也不过十几年的光景。太爷有一年赶场被土匪抓丁掳上山,自此就没再回过家。他离开的时候,我家爷爷还在太奶的肚子里,从那会起,她便要一人扛起家里所有的生计,只是那时虽有离别之苦但还有个盼头,盼着不打仗了,太爷能回来。可惜上山不到两年听说匪患厉害,这个山头打那个山头,打来打去太爷便死于匪战,最后连个尸身都没有。太奶二十七岁开始守寡,料想当年得知噩耗应是肝肠寸断,但她说,这就是命,得认。
太奶这一生产了几个孩子,我不知晓,只清楚活着的有四个爷爷,我父亲的父亲排行老四。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儿子,接过夫家的祖业在那个乱世里艰难求生。那会儿最小的儿子不过一岁,最大的也才十一。
“世道乱,土匪成窝。一个家没个顶梁的男人那是天塌了。苦得断肠,你太奶只能靠自个肩膀抗,白天做家务,闲下来还要织布,逢上赶场的日子一大早就得去集市。日子实在难,太爷离开的头几年难得不像样。布料生意不好做,换不了几个钱,家里还有四张嘴等着吃饭。”父亲回想太奶的苦如同亲历,泪在眼眶里打转。
“邻里看着她孤儿寡母的可怜,那会儿正巧有门远房亲戚在县里保安大队,没有儿,想过继一个。你太奶起初是不答应的,但不送出去全家都没法活,只好咬着牙把你三爷爷过了继。那时候三爷爷得有四五岁,哭喊着不肯去,硬是被拽了走,你太奶哭成个泪人。”父亲每次回想起来都不住地摇头叹气。
“只是三爷爷到了后来还是埋怨她哩,想着四个儿子单单送他一个出去,心里头就怨。送出去的时候四五岁,再喊一声老母亲已成家立业了。旁人都明白若不是早早出去哪有现在的好日子。那人对三爷爷真好,花钱供他读书,也不缺粮少肉,养得结实,又有文化。旁人都能明白的道理,只他自己想不通,直到年岁大了才开了窍。”
大爷爷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太奶便开始给他张罗婚事。那时候家里衰落得厉害,门面上也不好看,要找门好亲事不容易。眼光高的女子都不愿来。
“那会子别说人家妹子,连媒婆都不愿接这一桩。你太奶硬是求着村里要好的婆婆,许了点钱,揽了下来。”
挑挑拣拣的几番,最后还是说成了。大奶奶性格独特,过了婚嫁的年纪还不愿嫁,几场媒都没谈成,生生的把自己耽搁了好几年。说到大爷爷的时候已快二十了,娘家怕她再挑就嫁不出去,赶早做主许了这门婚事。太奶对这位长儿媳很是喜欢,常对外夸赞说:“女大懂事好守家,性子本分人勤快。”大奶奶当年进门的时候被戏称是赶着进来的,但一朝进门便终身相随,也算是对大爷爷的情谊。
03 隔代的爱
爷爷和奶奶也是媒妁之言,可惜缘分不够。父亲一岁左右两人终究还是过不下去了。奶奶熬不过旁人的冷眼最后选择远嫁,光棍男人守不了家业于是爷爷再娶。父亲成了没人要的“孤儿”。
“只管生不管养,造孽(可怜)了伢儿,你们都不要我要。”太奶一咬牙,将父亲要了去。父亲被接走的时候连个大名都没有,成日里被人“佬吖,佬吖”(弟弟,对男孩的统称)地唤。太奶按着辈分,再给父亲添了一个“好”字,只望他一世样样都好。
太奶苦了大半辈子,到了该享福的年纪又多了个包袱。那会儿三爷爷已认祖归宗,在城里当了教书先生;二爷爷自小就头脑灵活,进了厂子里工作稳定。太奶带着父亲进了城,在二爷爷处落了脚。
去县里头几年正好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即使有两个爷爷也不得依靠,那时候都苦都穷,每家得有七八个、十来个孩子,自家都顾不上。父亲记得小时候饿得厉害连糠都吃,那玩意吃进肚子里拉不出,得用手抠。
太奶看着父亲实在可怜,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还四处找事做。夏天天热,太奶奶担着两桶凉粉走两里路去码头卖,入秋天凉了就挑着担卖菜。有些年还去工地给人挑过砖,干过保姆,在食堂炒过菜。就这样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辛苦地把父亲拉扯大。
父亲小时候也没读过什么书,上学的时候赶上文革,学堂不怎么授课。没怎么读过书的父亲,七十年代后期被征入伍,那个年代当兵是男儿最好的出路,凡是能进军营都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太奶高兴得不得了。
“泽好出息了,到部队了要好好干,肚子里得多装点货,以后有用。”太奶送父亲远行时流着泪说的那番话,他至今记得。
太奶这一生都在为家人负重前行。
太奶曾说过:“这一世遇着了即是缘分,你伴着我,我就欢喜,别的不求。”太奶还说过:“好皮囊中看不中用没用,还得肚子里有货。”她将自己的勤慧朴实传给了父亲,父亲又告诉了我——每回念起这位苦了一辈子的女人,便令人肃然起敬:不论离开多久,她的美好一直留在子孙几代人的心里,大家爱她敬她,无关时间。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