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忆录》8: 建安风骨
原创 常思勇 感悟常识 今天
魏晋风度千古美谈
谈西方文学艺术，可从文艺复兴着手，往前推，往后看。入手中国文学，木心建议可从魏晋文学着手，往前推，往后看。魏晋时代，正好是承先启后，先看古文，兴趣不大，看魏晋，容易起兴趣。
魏晋时代，不是文艺复兴。在文学史上，魏晋风度作为千古美谈，万世流芳，就是从汉末到晋末的两百年，谈那些中国文学家的言行和作品。木心认为，鲁迅、周作人、郁达夫、郭沫若、茅盾、巴金、沈从文、闻一多，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等，他们对待“魏晋文学”的态度，是不知“魏晋风度”可以是通向世界艺术的途径。
木心评论，艺术才能自是天赋，创造美，又是天赋中的天赋。富有艺术才能而不能创造美，这样的画家还真不少：卡拉瓦乔、库尔贝、米勒、珂勒惠支。一个画家，没有审美力，会在生活中表现出来，画面上装不了的，好比色盲。有人生来就是盲于“美”的，例如王尔德，他是不知美为何物的唯美主义者。又例如达·芬奇，他想画丑，画最丑的丑，可是画不出来，他对丑是盲的。
蓬莱文章建安骨
魏晋时期，中国文学史上称“建安风骨”，后来的“盛唐气象”是“建安风骨”的衍伸发扬。李白有句：“蓬莱文章建安骨。”盛唐的文学，是从建安来的。
建安文学的代表曹家三父子，文学之家。曹操（155—220），气度之宏大，天下第一。曹植（192—232），才高八斗，乃父，曹操值一石。木心认为，曹操最好的诗是《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
再有比较通俗的《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辍？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讌，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木心评价，这首诗好在即兴流露，其中有一连四句完全引自《诗经》那是不允许的，但全诗造诣高，读者觉得作者才思足够挡得住，所以不当剽窃论。全诗有景、有情、有姿态、有表情、有动作。一个艺术家要三者俱备，头脑、心肠、才能，这首诗就是一个好例子。曹操是头脑好，才能高，心肠有问题。但在诗中（文学的有限的小规模中），可说是三者俱备，至少，不失为一个例。
木心认为，曹家三父子，确实超出同代文士之上。好诗人，总是一开口就两样。再看曹丕（187—226）
《杂诗》其二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
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
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
吴会非我乡，安得久留滞。
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
曹植（192—232）：
《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
《送应氏》其一
……
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
念我平常居，气结不能言。
木心感概，能够欣赏崇高伟大的作品，自己就崇高伟大。
说到当时有名的建安七子（东汉建安年间）：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刘桢、应玚。木心说：
建安七子的陈琳（？—217），佳句如：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饮马长城窟行》）
阮瑀（约165—212），佳句如：
驾出北郭门，马樊不肯驰。
下车步踟蹰，仰折枯杨枝。（《驾出北郭门行》）
王粲（177—217），是七子中的佼佼者，以《登楼赋》、《七哀诗》著名，但我却选不中什么句子来介绍。
徐干（170—217），佳句如：
《室思》
……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其他三子，一时找不到资料，记忆中也没东西可挖，从略。
谈到竹林七贤（晋朝）：山涛、阮籍、嵇康、向秀、刘伶、阮咸、王戎。木心最欣赏阮籍、嵇康两位。认为七贤之中，阮籍、嵇康，最杰出。
阮籍（210—263）
《咏怀》其三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
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
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又有下面几句：
《咏怀》其六十七
……
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
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
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
木心笑语：中国文学史，我愿称兄道弟的，是嵇康（224—263，一说223—262）。他长得漂亮——如果其貌不扬，我也不买账——嵇康的诗，几乎可以说是中国唯一阳刚的诗。中国的文学，是月亮的文学，李白、苏东坡、辛弃疾、陆游的所谓豪放，都是做出来的，是外露的架子，嵇康的阳刚是内在的、天生的。后世评嵇康，各家各言，最好的评语，四个字：兴高采烈。
举一个例：
《赠秀才入军》其十
……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
左揽繁弱， 右接忘归。
风驰电逝，蹑景追飞。
凌厉中原，顾眄生姿。
再举一例：
《赠秀才入军》其十五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
流磻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郢人逝矣，谁可尽言？
作诗，即有此“天生丽质”。以上两首，最有嵇康风范，在整部中国诗史上也显得非常卓越。李白、杜甫，总给人“诗仙”、“诗圣”之感，屈原、嵇康，给木心感觉是“艺术家”——“艺术家”是什么？木心定义，是“仅次于上帝的人”。嵇康为什么是艺术家？人格的自觉。风度神采，第一流。所以第一流的艺术品，还得分两类：
一，艺术品高度完美，艺术家退隐不见。
二，艺术品高度完美，艺术家凌驾其上。
陶渊明是中国文学的塔外人
陶渊明（约365—427），双重的隐士，实际生活是退归田园，隐掉了。文学风格是恬淡冲和，也隐在种种高言大论之外。木心说：上次我说屈原是中国古代文学的塔尖，曹立伟立刻问：那么陶渊明呢？这一问问得好。我当时的回答是：陶渊明不在中国文学的塔内，他是中国文学的塔外人。正由于他的第二重隐士性，所以生前死后，默默无闻。
木心评论，依照他的论点，“知名度来自误解”，梁代昭明太子误解陶潜，陶于是名声大噪。昭明太子对陶渊明的诗实在看错了，说读陶诗有利于名教（孔孟之道），可以使贪者廉、懦者立。实在见鬼。既是贪婪之徒、胆小之辈，根本不配，也不会去读陶诗。读陶诗，是享受，写得真朴素，真精致。不懂其精致，就难感知其朴素。不懂其朴素，就难感知其精致。陶诗写得那么淡，淡得那么奢侈。
请看：
《和郭主簿二首》其一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
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
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
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
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
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
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
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再看下面几首：
《归园田居》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归园田居》其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饮酒并序》
……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
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
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
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栖。
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
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
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
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杂诗》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读山海经》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託，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
什么是陶潜的现代意义？
汉赋，华丽的体裁，现在没用了。豪放如唐诗，现在也用不上了。凄清委婉的宋词，太伤情，小家气的，现在也不必了。要从中国古典文学汲取营养，借力借光，木心认为，尚有三个方面：一是诸子经典的诡辩和雄辩，今天可用。二是史家述事的笔力和气量，今天可用（包括《世说新语》）。三是诗经、乐府、陶诗的遣词造句，今天可用！
陶诗的境界、意象，在现代人看来，还是简单的，但陶诗的文学本体性的高妙，木心说我衷心喜爱。如：“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有风自南，翼彼新苗。”（《时运》）
木心比喻说：陶渊明不是中国文学的塔尖。他在塔外散步。我走过时，还要走下去的，就好像这样的意象和境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风筝”，我就像脱线的风筝，线断了，还向上飞。陶先生问：“不愿做塔尖么？”我说：“生在西方，就做伊卡洛斯，生在中国，只好做做脱线的风筝。”
文章已于2020-06-11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