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谣(组诗)|| 作者:李涛

时光谣(组诗)
作者:李涛
镰 刀
在苍老的时光里,心安理得地腐朽。
父亲的镰刀,已经鞠躬尽瘁。
它曾经背负着收割天下的希望,被用来
斩草除根。锋利轻快的刀刃,
赋予岁月白花花的伤口。
麦浪滔天时,仍遮挡不住单枪匹马的寂寞。
没有风雨可以证明镰刀有多老,
它身骨依然硬朗,不食人间烟火,
却阅遍悲欢离合。我从斑驳的印迹里,
看到它对岁月的尊重和留恋。
文明还原为牛马,时间便会慢下来
就像曾经凿穿黑夜的镰刀,
在岁月的屋檐下闲挂,与时光一起生锈。
如同寂寞悬在巨大的天空下,
散发着淡淡的忧伤。
李老汉
李家湾的一亩三分田地,
被李老汉的皮鞭抽得噼啪作响。
未经修饰的生活,在土地里庄稼一样地疯长。
麦子风生水起的时候,
李老汉就是睥睨天下的君王。
到那时,每一寸土地,
都在他的手起刀落间,俯首称臣。
村口生长的柿子树,
比李老汉的故事,更加古老。
叶子挂黄的时候,李老汉坐在树下抽着旱烟,
与庄稼参禅论道。
手中的烟火忽明忽暗,漫天星辰,
也在他的一呼一吸之间,忽明忽暗。
身后的老树,成了他的车銮仪仗,
等候烟足酒饱的李老汉,夤夜出征。
秋风散尽,李老汉把田地收拾的寸草不生。
每一条土埂,都被精心照料。
像他的皱纹般深刻、仔细,充满自然法则。
麦场上晾晒着李老汉生活的全部重心,
也是他全部的赌注。李老汉是个赌徒,
每年,他都要与老天来一场万物生长的豪赌。
李老汉走的时候,阴郁了一冬的天空,
挣扎着放晴。在某年冬日的早晨,
阳光照例爬上屋顶,从窗缝挤进去,
为李老汉躺在薄板上的躯体,
罩上优雅的光环。冰冻的土地下,
仍聚集着大大小小的物种,
长满了深入人心的思念。
李家湾的一亩三分田地,
从最原初的时候开始,它的每一任主人,
就只有一个名字-----李老汉。
父 亲
父亲饱经沧桑的肺,像诗人忧郁的诗句,
在夜里,把生活咳得断断续续。
我们不能对咳嗽的平仄断章取义,
那是一位老年男性的生活阅历。
年轻时,也曾经野心勃勃。
掌管方圆三十里烟火的神灵叫作敖爷,
他庙堂正对的山坡上,阳光充足。
像滥用职权为自己圈禁的风水宝地。
父亲在山坡上放羊,三三两两的羊群,
好似幸福在人间游荡,在神灵的照顾下膘肥体壮
父亲虔诚地向敖爷表达他渺小、平凡的谢意。
在他的认知里,所有位列仙班的神灵,
都有驻足人间的理由和职责。
谈起一片庄稼的来龙去脉,父亲眉飞色舞。
他的欢愉与安稳,始于秋天的一场收获。
阳光与雨水交织的时刻,万物从容不迫。
父亲在田间地头,感受每株植物深浅不一的呼吸
与一粒果实相濡以沫,不离不弃。
他相信上天的赐予,相信平等与慈悲。
但从不与老天妥协。
时间不慌不忙。离开李家湾的父亲,
思念的腔调和他自己一样日渐瘦削。
他的整个胸腔里,都装着老家一束草木的方言
由父亲开始,李家湾的一亩三分田地,
断了香火。从此,青草漫坡的时候,
土地下埋藏着他隐秘的伤痕。
我能够感知到,大地蛹动,芽苞挂上母体的时候
那些伤口所产生的阵痛。
十五的月光照白了所有归家的路,
父亲说:黄土已经堆到了脖子,
他的剧本已经杀青。人间这幕剧啊,
再美的剧情,剧终都是悲伤的。
我们互相道别。
父亲像庄严的老兵,卸下久经沙场的铠甲。
杀气凛冽的季节,草木在一荣一枯中凄惶。
最终,父亲还是向老天妥协。
我用黄土一锨一锨堆砌我的念想,
动作娴熟。就像许多年以前,
在李家湾的一亩三分田地,
父亲把黄土一锨一锨地翻开,
虔诚地种上一生的因果。
奶奶、外祖母
这是两位相似度极高的女性,一个,
我素未谋面,另一个,则记忆暗淡。
关于她们的故事,我都是从父母的记忆中,
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
奶奶的名字,至今是个谜团。
在老家的传说里,她被称作李氏。
她一生的光景,就在流光深重里,
被田地里的草木、花儿,
和她长长的裹脚布,一程程牵引着,
在岁月古老的青砖瓦面上,
蹒跚着步步深入。
时间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油亮的裹脚布上,光阴生长出绿油油的庄稼。
把轻轻重重的日子和长长短短的旧事,
一一陈列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亲眼看见,外祖母的牙齿,
在一遍一遍为我吟唱的童谣里,
摇摇欲坠,直到满嘴荒芜。
昏黄的灯光下,外祖母用半个世纪的时间,
一针一线地刺绣光阴,
缝补日子的不足和漏洞,
针脚留下的脉络,像缝合在历史伤口上的疤痕,
昭示着往事的狰狞。
两个从未谋面的女人,她们走过的路,
在时间的延长线上,神奇地交集、重合。
原初的阳光清澄,她们的裹脚布,
一圈一圈,在岁月的崎岖里蜿蜒,
缠住了少女的季节和远方。
最终,她们用双手,
把光阴搓成麻线,纳成鞋底,
穿着它,走进岁月的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