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 ◎ 提醒未来的“声音”




  黑女将写诗称之为“功课”,这表明她不是被迫性的完成某项课业,而是心有所归,且有可参照的准绳与标尺。与功课相关联的近义词是,清修,读诵,精进,觉悟……“写诗越来越像一种“发愿”/接近回向,越出了回归”(《读一本诗集》)。她渴望自我的溢出,就像光的溢出。甘愿持守某种语言的清规戒律,去点亮语言之灯,“他去和生命中/最深的东西相遇”(《功课》),她是将写作当作克己修身的良方,圣言洗心,以便将一颗心安放于“语言的寺院”。对语言的持守,使她发现了有别于世俗之路的另一条路,“树竖起向上的路”(《林中》)。
  之所以说黑女的诗是一种提醒未来的声音,就在于她的诗所具有启示性的特征,在于对人世的警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诗人是用语言的哨子吹出警示的声音。“未来,谁会从巨大的沉默中/掏出愤怒的鸟蛋?”(《广场说明书》)我们的语言已经失败了,艺术既不能阻止野蛮势力,诗也不能阻止一辆坦克,又不能表现说不出口的经验。于是,沉默。黑女发出提醒未来的声音,或者说从“沉默里掏出愤怒的鸟蛋”的言与行,“能够看透未来,用语言来超越死亡”(斯坦纳《语言与沉默》)。黑女认为诗人的才能是语言与行动的协调,是写一首“思想着的行动着”的诗。“语言和行动的艰难协调”(《诗人的才能》)“诗在何种意义上是行动?”(《功课》),黑女发出的诘问,说明她也是一个极具行动意识的诗人,她将行动提升到语言之上。她既有语言比邻黑夜的痛苦的忧患意识,又有对语言的信任,寻找着“雪花的道”。她在《提醒未来》中写道:“一个声音提醒未来:眼罩的工程大于口罩,/而囿于笼子或巢窠,见证缺乏大地的光线”,黑女的提醒未来,揭露了现实,我们不能既生活在现实之黑,又生活在一种语言没有启示没有慰藉没有温暖的话语里。我们不能既要堵住嘴失去言说的能力,又要成为遮住眼睛的失明者。提醒未来,是阻止一种坏的现实成为恒久不变的现实,丧失了希望的现实。“一根弦绷在指尖——/沉默是一根比死亡更深的弦。”(《洗手池》),当指尖拨动琴弦, 正是声音代替沉默,新生驱逐死亡的时刻。
  “词”对黑女究竟意味着什么?正如鲍德里亚所说:“一个是'解放的’词语的流通,词语可以被任意使用,作为交换价值进入流通——这是意义'交易’的领域,类似经济交换中的金瓦利(gimwali)圈。”词可以使她进入意义交易的领域。她越过了“词语的窄颈瓶”(《来饮》)的约束和局限,一种敞开状是“在词语的中心恢复象征交换”的时刻,她获得了词带给她的意义的饱足。首先,黑女对词的珍视是一种通过解放词来获得一个人的身心的解放,让词语在流通与交换中获得意义和价值。其次,通过建立一种新的词语的秩序来实现心灵的秩序化。第三,词意味着一句蕴含着救赎真理的句子的片段,对这个片段的复原性的破译与解读能得到慰藉与“啄得灵魂发痛”(《诗人的才能》)的启示。就像她所写“在一个词上认出一片森林”(《情书》),词的身上有无限多的宝藏。“知道自己惜命/以便换取更多词语”(《弹奏》)。此外,词是另一个物质性的存在,有活性的生命,通过对词的修辞的管辖和信任,创造一个有生命力和灵魂的“词我”,词与人之间已建立一条互通之路,“每个词都要守住自己的棱角/组成句子时才能像纪念碑”(《兰花词》)。她信任词语内部的灯与光亮,并且相信“内部有光”的词终将像一个火种可以点亮词语之外的世界,“使词语外的光亮得以完成”(《山居图》)。“你珍爱的时间,将面对一大片/无人能占领的空白。”(《挽歌》),这无人能占领的空白,最终将是词的栖身之地。她像一个打开了“词语天线”的灵敏的接收器,接收着来自异域的启示性的话语。她是一个主动去“找词”的诗人,一位词语的拓荒者。“词语的拓荒者走过去,身后的密林/重新合拢”(《显影液说明书》)她的寻找与拓荒,无疑是对斯坦纳所言的“词语资源接近枯竭,大众文化和群体政治中的语词变得野蛮廉价”这种语言现象的反制与寻找医治之药方的诊疗。词是她喂养灵魂的“米粒”,是她自证清白的“证言”,恰如她的诗句所写“像一个疑犯为灵魂举证”(《找词》)。她活在一个有词风和词雨的“词的世界”里,或者说她愉悦于一种与神用言语托举这个世界的类比的精神活动之中。词不是一个孤立隔绝的世界,是能够与外界进行交换的场域。“漫游的词语代替我们变成归人”(《沉重的时刻》),这个词的世界是有情和人性的世界,是有天光照射进来的光亮的世界。然而,她并没有停留在“找词”的琐碎的日常,找词是为了满足生存的需要,她还有更高的追求,即“存在中的飞跃”,从“美或道德”的束缚中获得解放,抵达“真”。是为了从世界的馈赠中去反哺,诗人也直言不讳地说:“我写字,是因为在和神的距离中/得到了太多”(《月光曲》)
  黑女的诗暗藏“诗锋”,她既抵制着习得的腔调,又清扫着语言中的“暗尘”;既有适时让什么在语言中退却的节制,又有适度的让什么在语言中及时出场的分寸感。她找到了表达个人经验的有效方式,或者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把“可变的钥匙”,她挑选着既能通达己心又能契合神性的合宜的事物(词),诗已是她精心绘制的精神图谱和随性而处的内心境遇,自足自为的精神口粮和灵魂产品。于外,她能从古老的事物中抽取“新光线”,于内,她骨头里的弦弹奏出可灌溉“体内水土”的乐音,一种渐强的爆破音和提醒未来的声音。在黑女这里外部与内里是“互相映照”的,是“早安。在某个事物的外部向我们的内里问好”(《早安》),这是诗性的由表及里和以物观我。她发出的对黑暗钳制的声音,成为了那道为浪漫与现实划限的真光。她持守着为真实而喊出的词,为认识自己而拿出的词语的镜子,对她来说,发明新词就是发现新大陆。或者说,诗就是她尽心尽力所镇守的被光所普照的“爱的新大陆”。“保熵”或者说保持诗性话语中的能量缓慢耗散、溢出自己,喊出词,这些都是她在言与行上持续精进的“功课”。她有“一颗种子的野心”,致使她的诗成为了一种从芥子到庭院的裂变和生成状态,她遵从从蝴蝶到铁的举轻若重的感觉的逻辑,“如果我把铁认为是诗的,那么蝴蝶也是铁”(《铁与蝴蝶》),将跋涉的足迹踏入身体的地理学,将通灵引入诗学,对自我进行探寻和解密,主动性的灵魂转轨使她与更多的思想轨道融通,从而产生了一种“开放的作品”。她在《致敬》中说:“对这个世界的柔情,像一根拿倒的针”。这样“一根拿倒的针”,她最终指向的是自身,带来的是自我的刺痛与修补,用更多感受性地言说来界定与世界的关系。
  “雪”这一意象在黑女的诗中多处都有出现,比如《雪的定制》《等待初雪》《雪落无边》这几首直接以雪为题目的诗,再比如“照片上的人春风和气,双鬓有雪。”“母亲坐在沙发上睡着,多皱的眼皮,/压下雪崩般的往日”(《迁居》)“我关照雪转过脸来,让路口辨认”(《情书》)“雪是虚的,踩一脚就变实了”(《闽江夜游》)等等。黑女认为,雪是“白色的旋转庙宇”,这该是她彻悟到词之内有玄之又玄的“道”了,建筑着属于自己的词语的“庙宇”。词与人是一种言成肉身的联系,词连接生命。黑女在词语和生命之间找到了关联点或“脐点”,画出了属于自己的“言语的圆”,这个言语的圆“将诗人的作品和门楣上的经文相连接,并将门楣上的经文与使建造者获得灵感的生命之书相连接”(朗西埃《沉默的言语》)。她是“词变成行动”(《词的行动》)的通灵者,关心“词的境况”,写着自己的“生命之书”,黑女的所有的诗学困惑都是生命的困惑,所有的诗学的豁然开朗都是生命的自性解脱,一如她所写:“雨水的寺庙显现出:你的诗学问题其实就是生命问题。”(《小口缸来信》).对语言的清洗,经过了 “窄长的过道的筛选”,“更狠地锤炼”,“为单声道扫烟囱”的多道程序。以便说出“雪”一样洁净的语言。“嗓子眼里堆满了雪”(《2018年的腊梅》)预示着一种净化过后的言语的呼之欲出,雪一般有净化之功的语言的喷薄而出。“披雪的松树”是语言之雪对现实的改造与革新。“量鞋子吃雪的深度”,是诗人去勘察一场语言之雪和现实世界产生了何种的变化。“吃雪的深度”,或可看作是“语言的退却”,消失的雪(语言)所产生的空缺与漏洞,更具有醒目的标识。在黑女笔下,迥异于阿米亥所说的“精确的痛苦,模糊的欢乐”,她说:“痛苦易写愉快难描,/与虚无共鸣招来超然嘲笑。”(《美缝机说明书》)这是一个颠倒的世界,是常识代替“先见”大行其道的世界,甚至是连常识也变得稀缺的世界。诗人说:“常识蜷进纸篓荒谬登上红头文件。”她只是对观察到的现象予以直陈,因此,获得了“批判的力量”。
  不得不说的是,黑女的《反对》这首诗,在她的众多诗中稍显不同,涉及的层面更宽,呈现一种力量的凝聚的状态。是隐喻思维的集中运用,每一句诗都是从物指向了人。“河水在反对冰”是柔软流动的河水和硬冷的冰之间的较量,“雨点反对雷声”是卑微如雨点者与响声震天的雷声之间的不对称的关系,“骨头变成刀刃反对肉身”的一种自反性,“一在反对多,暴力反对审视”当一大过多的时候,就是普遍性压制了特殊性,就是个体的我以牺牲掉无数个个我之多来成全一的时刻。“雪反对脚印”或可看作是反对任何“脚印”的暴力施加于“雪”的身体。
  当她写道“行动在反对沉默,疑问反对答案”的时候,她的行动胜于语言的认识论和言与行之间的辩证法又一次重现。正如塞尔托在《历史书写》中所说:“历史最终还是会以'行’作为参照,这里的行不仅仅是指它自己的行(即研究历史),而且也是指详细规定着科学生产的社会的行。如果历史的'行’在于形成一套适当的技术语言,那么历史的践行就是要对过去进行一种新型的阐释并形成文本。”对于诗人来说,诗人的行在形成一套新颖的感性话语,在于对当下进行一种新型的阐释并形成一种具有唤醒和启示、救赎与慰藉的“文本”。黑女的行与言的集合,形成了一种非沉默的“文本”,而是“提醒未来”的声音,她期望写出深具提醒功效的文本,她的“言”(文本)既是行动的证人,也是“行”必须的批判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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