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远日》第三章(下)
第二天,王静江队长来派活,肖挺向他提出另派他人去电灌站而自己下地干活去的要求。静江队长不答应,说排队的活就属他最合适,并且还让自己的婆娘做了两张烙饼给他,让他带着当午饭吃。无奈之下,他只好又去梅家洼电灌站排队了。
农村很少有人喝茶品茶,电灌站里供应白开水,大家喝着水,中午大都吃着烙饼。开水桶边放着几个公用铁皮茶缸,讲究点的用开水把茶缸嘴子里外烫一下,不讲究的拿起来就盛水,上水后扬脖就灌。按理说,公用茶缸有些不卫生,但走来换去的人员中,也不见有人感冒或咳嗽,看起来农村人的身体比城市里的人就是棒,这可能和粗茶淡饭和空气洁净有关。肖挺也没带杯子,中午时烫一下茶缸嘴,白开水就着烙饼,吃得津津有味。徐连也同样天天来电灌站排队,两人有事无事的闲聊着。他对他二姨和表妹的情况知之甚少,自打聊过一回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过,仿佛两人同时把这件事给忘的一干二净了。
就这样早出晚归的排了四五天队后,肖挺的前面只有两个人了。静江队长随后让庆旺、二娃等一干人往电灌站里挑菜籽。肖挺见队上的人陆续到来,好几天不照面,大家格外亲热,有说不完的话想聊。随后王凯也夹着个本子来了,他先代表静江队长说了几句感谢肖挺排队的话,接着就把他拉到一边,派给他一个非常特殊的任务。
王凯说:“往年榨油时,菜油都是用水泥船运回村的。不瞒老弟你说,平时水泥船是用来装粪的,装油前自然要先洗船。去年让二娃洗船,可是没洗干净,菜油里有一股粪臭味,被大伙骂了一整年。队长说你是城里来的,肯定比农村人更讲究卫生,今年洗船的活就交给你了,你看咋样?”
肖挺一听就懵了,用装粪的船去装菜油,他做梦也梦不到竟然会有这种事情。这几天他在看榨油,榨出的新鲜菜油明净喷香,如同透明的艺术品,煞是招人喜爱,用来烧菜定然美味无比,色香俱佳。现在这人见人爱的“液体艺术品”,竟然要躺在粪船里运回去,一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头皮阵阵发麻。他问王凯:“粪船怎么能装菜油,别的工具不也能把油运回村嘛。”
“没有别的运载工具,只能用水泥船拉。” 王凯说了这句话后,见肖挺紧皱眉头,便解释道:“你想,菜籽是固体的,可以用特制的箩筐去装,菜油是液体,只能用桶装,这种装油的桶,咱这地方压根儿就没有,五六千斤菜油,数量不少,不装船,如何运法?”
肖挺一想,道理好像是有点,然而,说实话,粪船装菜油的事却让人很难接受,他挠起了头皮。
“所以嘛,今年让你去洗船,老弟,你可不要辜负了大家对你的期望哟。”王凯见情,跟着又闹了一句。
如此看来,洗船的任务肯定是推辞不掉了,再说别人洗船他也不放心呀。他在心里骂二娃,这家伙,居然连吃的东西都敢胡乱应付,大伙骂得对,要是他早一年来插队,非狠狠地揍他一顿不可。
要把原先装粪的船洗的能装菜油,可想而知那绝对不是个轻松的活,究竟该怎么个洗法呢?他心里也没底,他决定先去看看那条水泥船再说。
王凯把他领到了绵河边,指着岸边拴着的一条水泥船对他说:“就是那条船,洗船的东西都给备齐了,至于怎么个洗法呢,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在电灌站里,有啥事招呼一声。”
他安排好就离开了。
肖挺下到河边,跳上了水泥船。一上船,一股陈旧的粪臭味扑鼻而来,这可不是菜油香,闻着想打喷嚏,这是晒干的也就是好似发酵过的粪臭味,奇臭无比,闻得人异常难受,恶心的只想呕吐。他使劲捏了几下鼻子,又用力拍打了两下胸口,总算没吐出来。他踩着船沿走了几圈,一边查看船舱,一边仔细琢磨着怎样才能把船给洗的干净。
钢丝网结构的小水泥船,载重两三吨左右,没有动力,也没有挂机(即临时辅助的动力装置),全靠划桨或撑篙才能运行。这种水泥船在河网密布的江南水乡比比皆是,既简单又实用,在农村地区起到了非常重要的运输作用。长江以北地区近些年也开始大量使用,当时此船一般都没有动力,作短距离运输,修修补补也挺方便,颇受农家欢迎。
北队的这条水泥船是两年前购置的,成色还不错,可是先前装过粪,舱壁上原先粘附的粪便晒干后,深浅不一,斑驳陆离,不堪入目。舱里有一大堆洗船的工具,舀水的大木勺、铲子、板刷等,还有一捆布条和几块肥皂,一应俱全。望着船舱,肖挺自言自语道:“有了这些东西就好办,就能把船给洗干净了。”
他跳进了舱里,先把洗船的工具搬到船头的舱面上,然后卷起袖子,赤着脚,拿起铲子铲起粘附在舱壁上的粪便来。但铲了没几下他就停住了,原来粪便干燥,铲起来有粉末,粉末飞扬,如撒胡椒面似的让人难受,干铲显然不行。他拿起木勺,从河里舀水往两边舱壁上泼撒。过了一会后,粪便浸水软化了,他再次动用起铲子,果然,这一回粉末没了,干湿度也很适中,铲起来变得麻利多了。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船舱里能看见的粪便都被铲掉了。接着他反复用水冲洗,船舱似乎很干净了,臭味也去除了一大半。他很得意,像是在观看自己的杰作,在舱里走来走去。突然间,他细细一瞧,见舱壁上还有不少痕迹,是粪便铲去后留下的印迹,他思忖道:“那可不行,怎能让印迹留在舱壁上”。这一回他改用板刷了,木勺盛满水,边移动边擦着,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印迹总算被擦掉了,连个细小的缝隙都没遗漏。到了这一步,这条船才算是基本上洗干净了。
二娃手里拿着烙饼,蹦跳着走下了堤岸,老远就喊:“肖老弟,开饭了。”
肖挺抬头见是他,待他走近,说道:“饭吃不下,先歇会儿吧。”
他洗完手,跟二娃一起坐在船头上,观看着绵河的景色。
有几艘木船张着各种色泽的船帆,帆张满了风,船头犁开波浪,船身两旁拖着两条白色的水线,和着轻盈的水声,从他们的身边快速掠过,朝下游驶去。有艘拖船正拖着十几条驳船,如同一列长长的火车,轰轰隆隆地往省城方向航行。河中心的滩地上,十几只水鸟被拖船的声响惊得四散飞起,在天空中却久久不愿离去,绕着滩地在盘旋。滩地的一个角上,几只山羊在静静地吃草,滩地是绿色的,远望雪白的羊儿,犹如天上的朵朵白云。
看了一会后,二娃回头朝水泥船舱打量,随即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大叫了一声:“哇,洗的真干净。”
肖挺马上问他:“去年你是怎么洗船的?”
二娃拉长了脸说:“我拿铲子铲了好几遍,冲了十几遍水,不知怎么搞得,还是有股子臭味。”
“你没用刷子刷?”
“铲干净了,刷它干什么?” 二娃反问道。
肖挺气的瞪起了眼珠,他大声说:“问题就出在这里,看似铲的干净,其实还留有粪迹,一定要用板刷才能彻底刷掉,你害的大伙吃了一年的臭油。”
二娃这回总算是有些明白了,他说:“咦,我咋没想到这一点呢?老弟,你说的确实有道理。我说是咋弄的,敢情就是这么回事。”
肖挺恨恨地说:“虽然我没吃过臭油,可是我听大伙一说,还真想揍你一顿。”
二娃很是懊恼,他连连说:“该揍,我就是欠揍,我真想大伙儿能给我狠狠一顿臭打,解解气。我他娘的都后悔死了,当初我干嘛去接那个茬,粪船装油,很不好洗哎。”
肖挺见他的态度挺诚恳,一副挺后悔的模样儿,便说道:“算了,不提那事儿了,咱重打锣鼓重开张。这一回你瞧我的,我就不信,还有洗不干净的道理?”
二娃说:“你做事,我都看在眼里,我信你。”
两人拍手击掌,显得很有信心。
过了一会儿,二娃问他:“肖老弟,粪船装油,你以前没见过吧?”
“何止没见过,简直是闻所未闻。”
“我再给你讲个闻所未闻的事。” 二娃朝他身边挪了挪说:“咱们这一带,有人昧着良心,把冬天闲着的装粪水泥船草草洗几遍,派什么用场?告诉你,腌咸菜,再把咸菜卖到城里去,真他妈缺了大德了。”
“啊?” 肖挺闻听眼睛睁得老大,真不敢相信他说的是真实的事情,可二娃的态度很认真,不像是编排出来的。他想到有人曾说沪上某些个游泳池,一到冬天就租给蔬菜公司腌咸菜,看来此种说法很有可能。不过,粪船腌菜是两码事,那是自私到极顶的人才干得出来的。他对二娃说:“害人如害己,干这种事情的家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二娃一拍大腿说:“你说得一点不差,附近村庄就有个专干这种事的人,干的正来劲,却突然暴病死了,大伙都说是遭报应了。”
从粪船腌咸菜的事上,肖挺好像嗅到了什么气味,他跳下船舱,用鼻子使劲嗅闻着舱壁,舱壁上果然还发散着一股臭气。
他自言自语道:“这下该用肥皂好好擦拭一番了。”
他拿起一块布,浸湿后,用肥皂抹了个遍,在舱壁上使劲地擦着,擦了一遍后用水冲洗,如此,肥皂抹布反反复复擦了四五遍,方才罢手,随后,再用河水反反复复地冲洗船舱。大约从上午九点后开始,直到傍晚太阳即将落山,几乎一整天的时间,他把功夫全用在了这条水泥船的清洗上了。
清洗完毕后,他臂膀酸胀,难以上举,两手被水泡的发白,嗓子发干,脑袋还有点晕晕乎乎的,浑身的劲道也去掉了一大半。在他的印象中,身体出现此类状况,以前从没发生过,可见此次洗船是如何的辛苦了。他清洗收拾好工具后,望着焕然一新的舱壁,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是喜悦?是感慨?是怅然?他也说不出究竟是何种感受,但在内心深处,有一个感受却在强烈地告诉他,他做好了一件事,此事关系到队里家家户户一整年的生活。他很想对着绵河大吼几声,可最终却没有喊出声来,只是默默地坐在船头,望着河水出神。
河水在流淌,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此刻正有个年轻人在注视着它,匆匆而又静静地从他的身边向远处流去。晚霞映红了天际,河中心的滩地染上了金黄色的光芒,美丽的色彩十分柔和,使人遐想连连。水鸟和山羊不见了踪影,使得这块滩地就象是小孩子在顽皮了一番后,渐渐地趋向了宁静。河两边的堤岸上,有一些人家矗立在房顶上的烟囱升起了袅袅的炊烟,预示着繁忙的一天快要结束了。
王凯和庆旺、二娃他们好几个人来到了船边。肖挺站起身,领着大家去观看。人们在船沿上蹲下弯腰,对船舱里一番手摸和鼻嗅之后,人人赞不绝口,说船舱洗的比买船那会儿还要干净。
观看结束后,王凯对大家说了一番话,他的话有些出人意外。
他说:“粪船装油,船的清洗是一项十分艰苦的工作,清洗需要体力和细心。以前我和庆旺等人都洗过,不好意思,洗的都不咋样。特别是去年二娃洗船,甚至还留下了骂名。此次肖挺洗船,是队长跟我商量后决定的。我俩一致认为,以肖挺不服输的精神,他很有可能把这条船给洗干净。现在大伙都看到了,肖挺果然不负众望,我敢说,这是我们所看到的洗的最彻底最干净的一次。这条船的清洗,充分体现了他对工作的认真态度,我们要向他学习。同时我还要向队长建议,以后每年榨油时都将由他来洗船。” 他转对肖挺说:“肖老弟,你是我们大伙信得过的人。”
肖挺听了他的这番话,心里好似五味杂陈,说不出半个字来。刚才还在高兴,还没缓过劲来,又摊上了年年洗船的任务。是的,那好像是一份光荣,又好像是一份无奈。粪船装菜油,既然他能洗的如此干净,洗船自然就非他莫属了,老实讲,他也不想由别人去洗船,那样的话,还不如他自己去洗了。从此以后,他果然年年洗船,一直洗到插队生涯结束那年。
第二天一早,轮到了王村北队榨油。
当装着满满一船菜油的水泥船在村中间的涵口靠岸时,岸上早已等候了许多村民。北队家家户户都有人到场,人们提着造型各异的盛油的瓶瓶罐罐,满怀喜悦的心情,等待队上分油。生产队在涵口的空地上就地办公。有人还走到了水泥船边,一个劲地朝船舱里张望,更多的人一领到油就细细瞧看和嗅闻,现场弥漫着浓烈的菜油香味。
王静江挥手对人们大声说:“大伙都看到和闻到了,以往那种菜油变味的情况,这回根本不存在了,今年的菜油分外芳香。正是由于肖挺同学的洗船,才使我们领略到了纯正的菜油香味,我们对他的辛勤劳动表示衷心的感谢。”
讲完这几句话后,他带头拍手鼓掌,现场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肖挺起先还在为粪船装油而沮丧,人们的喜悦感染了他,他更被大家的掌声所感动。他默默无声,眼里噙着泪水,在这片还是陌生的土地上,他的尽心尽力被人们所赞许,他感到无比的欣慰。掌声使他自豪,掌声更给了他信心。
分发菜油的工作快要结束了,队里照例要杀猪犒劳乡亲们了。
不知是多少年前沿用至今的习惯,生产队每年要养几头猪,逢年过节时宰杀一两头,用来改善大家的生活,这也算是贫困地区一种特殊的做法吧,体现了生产队对人们的关心和照顾。分油比对工分计算,工分多就多分点,工分少就少分点。分肉则不然,一律免费,按照人口分发,每人半斤,连吃奶的婴儿都有份,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老少无欺,一视同仁。每年春季分油,也是人们喜庆的日子,热闹的气氛绝不亚于过传统的节日,杀猪就是为了表示庆贺。一俟分油结束,涵口的空地随即变成了屠宰现场,杀猪马上就要开始了。
背田时,王三叔叫二娃去学杀猪,肖挺还以为是句玩笑话,乐的他和庆旺两人哈哈大笑。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实巴交的王三叔居然真的会杀猪,而且还有正规的屠夫证书。听人们说,他杀猪技艺高超,是附近出了名的杀猪匠,这可正应了那句俗话,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了。
在人们的围观中,王三叔出现了,就见他夹着个小布包,手里提着根手指般粗细的长铁棍,慢慢地踱到空地的一个角上,然后把布包摊开在地上,原先被包着的家伙亮相了。肖挺低头一瞧,全是杀猪所用的工具:一把一尺来长的锋利尖刀,一个吊钩,两把异形刨刀,外加两根绳索。
待杀的白毛肥猪被赶进了场内,此猪学名“约克夏”猪,老祖宗来自英国的约克郡,是著名的肉猪品种,它体型肥大,足有三百来斤。有经验的人都知道,黑毛猪肉质板实,香气重,吃口比白毛猪要略胜一筹。白毛猪生长周期比黑毛猪快,体型也大,是集体开荤的不二之选。
大白猪像是有种不祥之兆,它在场地里不安地转来转去,人们围成了一圈,无论它朝哪个方向跑,都被轰了回去。庆旺和一个年轻人从猪的屁股后面慢慢靠上去,大白猪见势头不对,刚想跑开,两人一起冲了上去,一个发力,把它掀翻在地。
看到庆旺和年轻人死死按住大白猪,肖挺脑子里突然一闪,从装菜油的水泥船靠岸那会儿起,二娃就不见了踪影,喜欢热闹的他去了哪儿?原来二娃自打去年洗船遭到责骂,从此,分油时就躲在了家中,不到天黑不露面。可怜的二娃,这个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了。
庆旺用腿紧压住大白猪的两个前蹄,有人立刻递上另外两根绳索,他和年轻人麻利地把猪的前后蹄给结结实实捆住了。随后他一招手,上来了好几个男人,肖挺也冲了上去,大伙七手八脚地费了好大劲,总算把大白猪架上了一条阔板凳,大白猪“嗷嗷”的一个劲地叫唤。
王三叔手握着那把明晃晃的杀猪刀走过来了,可是他却越走越慢,只见他好不容易挪动到大白猪前,却弯腰把杀猪刀轻轻放在了地上,然后直起腰,微微闭眼,两手垂下,低着头,嘴里叽里咕噜地不知在念叨些什么。奇怪的是,周围的嘈杂声在这一刻竟戛然而止了,有人甚至两手叠加地使劲捂住嘴,把咳嗽都给堵了回去。正用力按着猪头的肖挺看到王三叔一副怪异的模样,十分不解,他朝按着大白猪前蹄的庆旺瞟了一眼。
庆旺马上把头凑了过来,轻声说:“王三叔是在超度大白猪呢,依我看,他的超度词就是个杀猪谣,他每次杀猪时,都要表情严肃地念叨几遍,念完才动手,大伙也都习惯了。哎,老弟,你想知道他念的是什么词吗?”
杀猪匠居然为待杀之猪超度,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对大白猪来说,那不是同强盗念经如出一辙嘛。且听王三叔的超度词怎么个念法。
庆旺见他点头,接着说:“听好了。” 他念叨起来:“'大白猪,你别怪,你是大伙一口菜。王三叔,人不坏,送你上路也无奈。现在快点去,有缘你再来。不受二茬苦,一刀挺痛快’。”
肖挺听了,实在忍俊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声响很大,庆旺吓得把脑袋一下子缩了回去。王三叔自我标榜不是坏人,倘若大白猪通人性,现在它最痛恨的,就是眼前这个假惺惺的小矮个子了,他就是要它性命的索命鬼。再来干什么?不能再来了,再来又得挨他一刀,跟他结缘,等于自己在找死。肖挺和那想咳嗽的人一样,使劲屏气,竭力不使自己笑出声来,那按着猪头的手因屏气而有所松动,先前已不能动弹的大白猪,此时趁机抬起头来,又“嗷嗷”地吼了几嗓子。
还在念叨的王三叔对他一瞪眼,嘴里快速地又咕噜了几句后,从地上把那把闪着寒光的杀猪刀捡了起来。他朝他一望,不禁吓了一大跳,王三叔此时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紧绷着脸,两眼冒着凶光,咬牙切齿,手攥着尖刀,活脱脱变成了一个矮小的恶煞神。他一迈步,側身紧贴着大白猪,对他大喝一声“撒手”! 肖挺一哆嗦,手一松,人也随之往后退了一大步。
只见王三叔左手发力,一把按住猪头,右手不紧不慢,刀尖在猪的脖颈下轻轻点划了两下,跟着手腕一动,刀刃整个刺进了大白猪的体内,直达心脏。他握着刀把,手上轻轻一抖,大白猪的心脏被划开了,随后他猛地拔刀,猪血从刀口“呼呼”地流到地上的大面盆里。
大白猪有气无力的还在“呼哧、呼哧”地喘气,气路却改了道,改从脖颈下的刀口进出了。
过了一会,猪血即将流尽,刀口泛起了层层血沫,又过了一会,大白猪不动了。边上早就摆放了一只大木盆,王三叔在木盆里放上那两根自带的绳索后,指挥大家将已经死去的大白猪抬放到盆里,两根绳索穿过猪身,四个绳头搭在盆沿上。几个人抬来了两大桶冒着滚滚热气的开水,开水不停地朝大白猪身上浇,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那句俗话,在这一刻成了真正的现实版状况了,烫猪乃是为了拔毛。王三叔他们四个人各拽住一个绳头使劲拉扯,躺在开水里的大白猪被拉得一动一动的,仿佛在盆里蹭痒,看似舒服极了,其实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限,此时只剩下任人宰割的肉身了。烫完后,猪身上的大毛轻轻一拔就掉了。去了大毛后,王三叔在猪后蹄的大指和二指间,用刀割了一个口子,随后拿起那根一米多长、手指般粗细的铁棍,从口子中捅进去,贴着猪皮朝猪身的各个部位捅去。如此反复地插和捅,使肖挺看的挺纳闷,不知他要干什么?捅完大白猪后,只见他嘴巴紧贴住口子,仿佛在同猪蹄亲吻,随后鼓起腮帮子,拼命朝里吹气,直把他吹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大白猪的身体渐渐膨胀了起来,鼓鼓囊囊的,在人为的作用下,肿胀的像雪白的羊皮筏。最后,他用一根细细的绳子把口子下的猪蹄紧紧扎住(看起来是怕跑气),用吊钩勾住,几个人一起发力,把大白猪吊在那棵楝树上,王三叔开始用刨刀细细地刮毛了。接下来的步骤就比较简单了,割头、破膛、扒内脏、卸油、开肉等,跟着就是分发猪肉了。北队今晚家家开荤,欣喜的村民们犹如沉浸在节日之中。
肖挺平生头一回看杀猪,亲眼目睹并参与了整个过程,新奇之中,有点难言其说的感受,他既钦佩王三叔杀猪技艺的高超,又对大白猪的被宰有些不忍。王三叔对大白猪的“超度”词里说猪是大伙一口菜,此话绝对没错,他也是喜欢吃猪肉的,不杀猪,哪有肉吃?不过,孔夫子曾说过“君子远庖厨”的话,从字面上看此话语,庖厨无疑要杀生,君子应反对杀生。试想,如此一来,普天下的君子都去吃素,那就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了,而是吃斋念佛的僧人了。僧人无欲无念,既要超度自己,同时还要超度别人。君子与僧人,一个讲究操守,一个出自信仰,乃是两种不同的信念,虽有相似之处,却没有可比性。一方面对家禽家畜的宰杀怀有恻隐或反对之心,一方面却又是个荤食主义者,可算是十足的笑话了。他从未想过要做一个如此远离庖厨的“君子”,孔夫子的话对他没有任何约束力。想到这里,他心里也不觉坦然了。
庆旺走过来,向他提议把两人的猪肉合在一起烧煮,弄点酒喝。肖挺对喝酒并无嗜好,他认为无论什么酒,喝到嘴里都不是好味道,就象对不会抽烟的人来说,再好的香烟也会散发着一股烟臭味。他体质不错,平时不喝酒,逢场作戏时却也能闹上几口。加上洗船闻了臭味,有些呕心,身体也有些疲乏,他想喝点酒可能会好些,便一口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