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照相
父亲和照相
不经意地翻翻家里的相册,发觉父亲留给我的音容实在少之又少。
其实父亲还是比较喜欢照相的。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青壮年时期的父亲是有过很多照相的,墙上的相框好像有三四个,里面摆满了一寸两寸的黑白照,大都是父母年轻时候的;偶尔翻出家里仅有的几本破书或泛黄的语录本之类,也会掉出一两张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来。那时候的父亲,在我看来,是英气逼人的(母亲说,父亲那时侯是大队里的团支书,在大队文工团自演的样板戏里是演过杨子荣的——我小时候经常翻看家里那本有电影剧照的《智取威虎山》的剧本,知道杨子荣长啥样)。
后来,由于分家、拆房子、造房子,这些不易保存的旧照片就相继散逸了,或者受潮后毁损了,几乎没有留下一张来。在父亲40岁前后,正是我和弟弟妹妹们念书花钱的年代,印象里再也没有看到父亲照相了。有是有:父亲的学生毕业时候拍集体照,作为校长的他总要端坐正中的,1985年前后,办身份证和其他证件,也曾拍过一些证件照。但是这些他都没有拿回来,更不用说放进相框里了——那些相框其实也早已荡然无存了。
直到90年代,我和弟弟妹妹相继毕业,有了工作,长大成人了,开始组建各自的家庭了,父亲也逐渐从工作岗位的第一线淡出了,他关注我们的目光又转移到我姐的俩孩子身上了(我姐读书不多,父亲总认为是自己没有能够让她多读点书,很愧疚,所以希望在外孙们身上多下功夫)。
而兄弟姐妹们都没有留意,父亲的身体在这个时候已经每况愈下了。
父亲突然热衷起照相的事,是我在1999年春节回家时感觉到的。那时,大家都回家了,我和妻,弟弟和他的未婚妻,妹妹和妹夫还有他们的满周岁的女儿,姐姐姐夫和两个外甥,都齐了,父亲欢天喜地地张罗着到朱店街上照相馆拍全家福,最贵的那种。当时大家都高兴,也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照片冲印出来后,父亲东挑西挑说谁的眼睛拍小了、谁的身子没站直、谁的角度有偏斜,说着说着就拉着大家要去补拍;我说人家照相馆关张了回家过年了,他才没坚持。
不久,(也许很久)我得知父亲已经染上了肝病。应该是2001年夏,那时候母亲正在杭州帮我们带孩子。我的儿子要满周岁了,父亲一个人从老家坐路过浙江的长途汽车赶来杭州,带来很多草鸡蛋;因为中途下车下错了地方,又舍不得花钱坐出租车,结果走了两个小时的冤枉路;赶到我家时,饥渴难耐直接拿出冰箱里的西瓜就吃。第二天父亲和我们一道进城逛街,武林广场、动物园、湖滨街一路走来,似乎有些精神不对。没住几天回家一查,发现肝上的问题了。
正当大家忙着求医问药关注父亲的肝病时,2002年春,在一次以为是鼻腔上火的小检查中发现,鼻咽癌的病魔已经进入了他的身体。在浙江肿瘤医院看了两个多月,医生确诊比较稳定了,在父亲表示会定期来复查的前提下,我、医生才同意他离开杭州,回老家一趟,到弟弟那里走走。
那年国庆,我们一家三口去了昆山,到弟弟家过节,一则是弟弟添了个儿子,二则是母亲在那里,父亲也跟到了那里。在昆山,父亲混熟了很多地方,向导似的带我们到处转,后来又要求我们到楼下一家照相馆拍全家福。拍好了,还希望跟两个孙子单独拍,小孩子都昏昏欲睡了,不配合。我也有些不耐烦了,说了,爸,你别以为小孩子跟你一样,他不愿意就算了,以后再说嘛。我那时特别奇怪父亲怎么对照相有那么高的热情。
后来,父亲每次来杭州复查,总趁我们不在家时来。等我们接他进门时,他第一句话总是“医生说,恢复得很好”,然后讲他怎么引导新病人拍片子、照光,还安慰过年轻的癌症患者,等等。这期间,我们也给父亲拍了几张照片。
当大家正沉浸在父亲日益康复的喜悦之中时,然而2004年春节期间的一次发热竟引发了父亲全身疾病的总爆发,仅仅一个多星期,病魔就吞噬了他——而半个月之前,我们刚给他做完六十寿辰!
发丧那天,我们竟找不到一张近照做遗像!
冥冥之中,我忽然感觉到,父亲是不是早已知道自己大去之期,所以格外珍惜和子女一起的日子,想用照相的方式把自己留在这个他不忍离去的世界呢?
父亲从小读书时期就吃了很多苦,年轻时身体状况也并不强健,中年以后家庭负担更重了。虽然肝病、癌症是近几年的事情,可是退居二线之后,他就感觉到前世今生的疾病都找上门来了。是的,在他自认为比较空闲以后,自从他有过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说法之后,他的确非常愿意和人照相了。可惜,没有照几张啊,尤其是和我们没有几张。
想想那些事,今天我算明白了,那时候的我,真傻。
附:父亲最后两年和孩子们在一起的部分照片。
2002年5月,时年58岁的父亲在黄石的医院被查出患鼻咽癌,来杭州做放疗
2002年7月,放疗二个月后的父亲,和孙子、外孙女在一起。
2002年年10月国庆节,在昆山。孩子们都穿短袖,父亲的衣服已经加到第三层了。
2002年11月,父亲到杭州接受第二轮放疗。
2002年11月,和孙子一起在公园玩。
2002年11月,在公园,孙子“开枪”,爷爷“中弹”。
2002年11月,远远地站在后面,看孙子玩。
2003年2月,父亲在杭州过春节,弟弟一家带着半岁的儿子也过来了。
2003年5月,第二轮放疗快结束了。精神状态很好。
2003年7月,放疗结束,气色不错,但体重已不足百斤。这件纪念香港回归的文化衫几乎年年夏天都在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