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第十四章 龙虎啖食正声微·庆生
“我行事怪诞、身世莫测,她们免不了生出防范,告诫若兰不许与我往来。若兰哪里肯,托了三夫人身边一个叫菊花的侍婢,做了传书达意的牵线人。养伤期间,葛容桢登门赔礼,我略施心术,对他着意结纳,渐渐言语投机,结为好友。
“我再没见到三夫人,非但没见到她,连她的消息也不听说。我出道来所担负的任务,我也不大愿意想起,往往一闪即逝。与若兰往来多了,我料三夫人再无不知之理,她并没当真瞧不起我,还是留给我机会的,隐隐生出一种欢喜,心想一直这样下去岂不是好?我不另生事端,好好儿的与若兰结为夫妻,她便成了我的亲人,我就可以每一天都看见她接近她了。义父叫我接近她,可也没说用何种手段。”
他抬起苦涩的眼睛,朝我笑笑:“假如再无变故……锦云啊,说不定我就是你的姐夫,我们好好儿的坐在这里饮酒、聊天、赏花。你也不至于嫌弃我,如此见外、戒备。”
我没接话,他也不需要我接话,微微侧了头,很快回到了那个“假如”。
“若兰半夜三更哭上门来,说她师傅要她上京历练,明儿动身。我那时,可算得期颐最风光的浪荡少年,虽然对她比别人更好些,但她殊无把握,我会舍得了那鲜花着锦的热闹,由是生出对她师傅的怨恨。我吻遍她脸上的泪,笑道:宝贝儿,我好不容易才与葛容桢化敌为友,难不成让你带一队葛容桢回来杀我?你放心在前面走,一路上每一片衣角每一个足印,你都可以看见我呢。她大喜若狂。
“清云先行,我过了两天,才慢吞吞的上路。并无要事,我打算一路游山玩水过去,哪知方出期颐,便收到义父的消息。
“清云园作为天下第一帮,人数之众,消息之灵通,也是天下少有,因此义父派我出道以来,并未再有一次和我尝试直接联系,怕被清云察觉。但我们自有一套曲折晦秘的联络方法互通消息,只是这几个月以来,我有意无意,不曾使用这套方法,义父想是久候已急。
“我按照命令,赶到绝秘之谷,义父亲自驾临,问我见了三夫人几次,三夫人近半年来做何事,我一句也答不上,他大发雷霆,教人把我捆了起来,我强辩道三夫人已生戒防,不敢操之过急。他冷笑道:'你是不敢操之过急,还是色迷心窍昏了头?’另一少年走出,朗朗的道:'冰雪神剑吴怡瑾自婚后,在京都与期颐两地骋疾,因身怀有孕,行动不便,三月前回京后未再返回。日前方诞麟儿,文尚书府欲大肆铺排,宴请宾客。’然后又有一张清单,详列着她做了哪些事情,义父把这纸摔到我脸上,喝道:'这些事哪一件是机密要事?你难道打听不到?竟连她长在京都,你也不闻不问,此番若非那姓朱的小贱人动身上京,你还打算按兵不动吧!’
“我无话可答,三月前恰是我见她一面之时,那一面后,我心里就有个奇怪不能解的念头,既想永远在她身边,却又怕听见有关她的哪怕一个字,说打听不到,自是借口。义父说道:'粤猊,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就想抛弃我这破旧老巢,打算飞上高枝,做人家的乘龙快婿了?’我跪地求饶,他重重踩住我的头,一直压到山子石面上,砂土黄泥淹满口鼻,森然笑道:'粤猊,你是我最寄厚望的孩子,对你所花的心思,其他十二个孩子加起来也赶不上。可是如果宠爱你还不如宠爱一条狗,那么我再用三分劲儿踩下去,你这个美丽小脑袋里的脑浆就永远留在这里啦,流出来的红红白白,想必仍是很好看。’
“我吓得魂飞魄散,一迭声痛哭求饶。他一动不动踩了很久,方收足,令人把我拉了起来,呵,不怕你笑话,彼时年轻,没见过世面,又兼从来怕他,早就吓得屎尿并流,软身瘫软,站也站不直啦。
“他令我直视着他,一字字道:'粤猊,我把你从畜牲变成人,也能把你再变回畜牲。我可以把你抬上天,也可以在一句话间,教你这金声玉质的绝品少年鄙如低贱微尘。’”
那张丑怪的脸一片惨白,说到这里,他反倒心平气和,缓缓诉来。
“我继续讨饶,又发毒誓又表忠心,真个丑态百出。义父略微有些满意,道:'吴怡瑾大摆女儿满月酒,你设法参加这个宴会。那一天会有些事发生,你——且随机应变罢!’我忙应命,却见他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笑,不知怎地,我心头的害怕,竟不输于给他踩在厚底靴下之时。
“甫到京城,恰逢三夫人长女满月酒,广请宾客。文恺之乃朝廷大员,又系书香世家,所请非江湖人士也极多,我要弄到一张名帖自非难事。我也未曾知会若兰,大摇大摆凭帖直进尚书府,若兰那天正担送往迎来之责,喜得发了傻。
“三夫人夫妇立于堂前,见了我,她仅微微一怔,我向她道贺送礼,她亲手接过,含笑致谢。我退到角落,静静地望着她。三个月前我见到她,丝毫没察觉出她身怀六甲,而今,也全然瞧不出是才生了女儿的模样。她改换女服,这庆吉之日仍一袭素白,罗衣拂地,裙袂之间,坠了金银朱碧各色明珰,道是一身淡素,看来只觉人在云间雾里。那日初见,她的态度虽然亲和,可不脱端严,也不带半点笑颜。今天则大不同,眉梢眼底皆带喜气,行止轻快欢悦,自因初为人母之故。这女子润泽灵透一如拂晓晨雾,又似天上白云一般飘渺沓远,我粤猊只是个侍人为乐的肮脏佞童,近她半步,也是亵渎。可若不对付她,义父那边,又如何交代?”
我垂目,尴尬地听着他对母亲毫无顾忌的溢美之辞。但他波澜不惊的语气之下,总藏着一股暗流,仿佛狂风疾雨即时便来。
“这一天清云园到的人并不多,沈帮主而外,尚有方珂兰夫妇,以及三夫人的小师妹陈倩珠等数人。宾客盈门,却总也不开席,想是在等哪一个贵客。
“果然,片刻之后鼓乐齐动,传圣旨到!黄门太监传旨,彩娥宫女,双双对对,也不知呈上了多少奇珍异宝。接旨受礼,仍旧等待,又是两骑太监飞马赶到,在府宾客大约都已猜出,清云园三夫人长女满月,竟然惊动了当朝皇帝!
“太监唱报,皇帝、皇后、太子驾到,这之后还有一串长长的名头。我听到紧随其后的一个名号,霎时浑身如坠冰渊,望出去周遭的情境人影一概模糊,只有那个名号在耳边轰然作响。”
叙述至此,许瑞龙微微一抖,不期然眯起双目,神色间掺杂着厌恶、恐惧、难堪等种种复杂情绪,仿佛对那个紧随在皇室之后报出的名号,至今心存忌惮。
“我僵立在原地,有一个人越走越近,旁若无人大笑,那身形切入我混沌的视野。锐利的目光朝我上下一望,便觉得又回到了剥光衣服、匍匐在其脚下讨生活的光景。这个时候,我便想要逃跑,也鼓不出半点勇气。”
他一顿,徐徐解释:“他是我从前的主人。十三岁上,我做了逃奴,在紧要关头为义父所救。但我身上有着他给我留下的永世难以磨灭的印记,一旦被人发现,依律法,该当活活烧死。”
此人能够随皇室同来,身份自是显贵,又或是哪一个王爷皇子?首先想到的是当今成宣帝,随即推翻了这个假设,那时德宗杨皇后被废,宇王作为杨后嫡子自身难保,哪敢大摇大摆在京城露面。
许瑞龙一眼看穿我的心思,微微笑道:“不要猜了,他不是大离人。此人犹在人世,权贵无极,我至今没法对付他。锦云,留我一点面子,我暂且不能说他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