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第十章 碧窗瑶瑟知风波·风雨
夏夜急雨说来就来,施芷蕾张开眼睛之时,刚巧听得一记焦雷自她身畔轰然炸响。饶是小女孩向来镇定,也不禁骇得几乎跳起来。
身子一动,发觉有人卧于其侧,借着电闪之白光看得清楚,是她的师父。素衣女子衣衫湿透,双目紧闭,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下。
“师父,师父!”
施芷蕾低低推唤两声,不闻师父回答,不复再叫。对于失去意识之前的事情还有点印象,想来又象上次被阴阳老人抓住那样,但不知这一次又是谁?居然胆敢深入清云抓人?而自己现在何方?
她想着,缓缓转过头来,又是一惊。一张脸几乎紧挨着她面庞,她却毫无所知,连呼吸亦未察。
那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满脸纵横遍布的疤痕与硬痂,雨水似一条条软体蚯蚓爬在那些疤痕里,状若恶鬼。那一瞬间哗哗的雨声加大数十倍,施芷蕾止不住低低脱口惊呼:“你、你是谁?!”
奇丑之人咧开嘴,呵呵而笑,然而隔着泼天而下的雨帘,依然能清晰看见笑容里有着无限凶狠与险恶,目中光芒阴枭邪异:“臭丫头,凭你也配这么问我?找死——”
这个人的声音温软好听,语气中却蕴藏无穷无尽恶意。“找死”两个字方出口,施芷蕾募见一道阴影溅起数蓬碎雨飞快而至,面颊上先感受到阴风激至。那道阴影来势实在太快,她顾不得多想,甚至未曾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本能一低头。
她从许绫颜学艺以来,别的也不算什么,唯小巧功夫极有所成,满拟躲得过去。岂知丑人嘴角噙着冷笑,根本无视芷蕾的躲避,速度和方位不变,那一击,结结实实打在芷蕾脸上,那是一记耳光!
紧接着,第二下又扇了过来。
施芷蕾出身矜贵之极,虽流落民间,这般侮辱别说受,连想也未曾想到过,半边清丽如雪的面颊顿时红肿,仅仅一瞬,她失去了脸上全部血色。眼见又一掌将至,那种刁钻的角度及力量决计不是她能躲开的,她索性不避,昂首冷面,眼中冰冷倔犟。
手掌在半空中凝定。那个丑人似乎有些意外,轻笑:“你居然不怕我?”
施芷蕾当日在阴阳老人之前敢于侃侃而谈,那是因为阴阳老人自恃身份,不太会以大欺小,况且他似乎是云姝旧识。眼前这个人,她看不穿,却能感受到对方散发出来的那无法遏制的怨毒。在这种情况下,多说一个字都是自取其辱,因而双唇紧闭,含着冰冷怒意的眼睛,不肯有分毫退缩地与之对视。
雨下得更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施芷蕾秀美绝俗的脸庞,在雨雾里看来朦朦胧胧,气质如冰。
“不象她、你倒真不象她……”仿佛被这小姑娘出奇的勇气,弄得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丑人有些恍惚的喃喃自言。天上焦雷一连串滚了过去,那丑人似是一时陷入沉思。
她?——芷蕾皱皱眉。象和不象,什么意思呢?通常,这种话只会发生于关系最密切之间的人身上。难道这人的意思,是说她性格不象与她有极近极亲关系的某人?师父?——抑或,她顿时想到:是母亲?!
长久以来,她的身世如此飘忽,带有无穷神秘,以她年少却缜密的心机,也仅能获知自己来历不寻常及母亲姓施这两点,这个奇丑无比的怪人,却显然是知道些什么的!
突然之间,施芷蕾不觉害怕了,甚至连他带给她的侮辱伤害也暂且减轻数分。——若能因此而了解自己的身世,那么,即使受了一掌,也还算是值得的罢?
她沉默着,明澈眼内隐隐多出几分期待。
丑人的恍惚没能维持多久,一掌击向右边大石,恢复恶狠狠的语气:“玉璧在哪?快交出来!”
芷蕾尚且稚嫩的唇边浮出冷笑,这个人,也未免太把她看轻了,当她普通十岁的女孩儿来威嚇么?
“原来,你也为那个而来。”她扬首,神情鄙夷,“你死心吧,我就是死了把它扔进臭水沟里,你这癞蛤蟆也别想得到它!”
这言辞如此刻薄,施芷蕾以极快语速一口气说完,不由感到一阵痛快。谢天谢地,多亏这半年来与小妍“近墨者黑”,要不然,她可能连有这种骂人法子,都不会晓得。这话说出来当然没半些好处,只是既然要受辱,何必一味忍受?
那人果然狞笑出声:“好、好个丫头!”
笑声里杀气腾腾,他迈步向前,“我倒要看看,一个十岁的小丫头,你逞强到什么地步?”
手里玩弄似的,多出一根皮鞭。
那是一根金碧辉煌的鞭子,用纯金锻造,通体柔软,手柄部分更镶满了珠玉翡翠,珠光耀眼。这丑八怪似的怪人,使用武器,却似暴发户一般。
“第一鞭,抽你师父。”
他出人意料地说,一鞭挥舞而下,流曳出刺目白光,分不清是天空中的闪电,抑或鞭子本身的光芒。芷蕾向前踏出一步,未及有其他动作,那鞭子已然横贯而下,实实在在击在许绫颜身上。
他才笑道,“这叫杀鸡儆猴。”
“师父!”
那鞭子里似乎有着叫醒昏迷者的力量,许绫颜嘤咛一声,居然缓缓苏醒过来,芷蕾跪于她身侧,哭着又叫:“师父!”
若那人侮辱自己,无论如何,她不肯哭给他看,可是他恶毒之极,居然在打了她以后,又找师父下手。
师父因她受辱!
许绫颜于瞬间清醒,一伸手,即把施芷蕾拖向自己后面,勉力站起,那怪人咯咯轻笑,手中长鞭不住凌空虚击,许绫颜惊觉:“是你?!”
“是我。”丑人嘻笑,“手下败将,我们不必比了吧。”
许绫颜摸向袖间,还好弓箭犹在,虽非这人对手,总可以支持一会,警戒地问:“你待如何?”
“我嘛,太简单了,你难道不明白?”丑人笑着,眼睛又一次掠过施芷蕾,闪过那种恶毒之光,“我要杀了这小姑娘。”
许绫颜道:“休想!”
“休想?”丑人哈哈大笑,语气轻蔑,“你们清云十二姝空有其名,只剩下一张嘴,此外还有什么?我可不是阴阳老怪那个蠢蛋,好容易出谷来,上个大恶当又自行回去了。”
许绫颜一声不作,只听着他一人歇斯底里发泄。每逢她这种状况,施芷蕾即知她完全处于下风,甚至可能身受重伤,暗想:“师父为保护我受伤多次,我决不可再令她受屈。”密切注意两人情形,一有必要便抢至许绫颜之前。
谁知许绫颜突然摇晃,口唇之间,缓缓流下一抹血痕。施芷蕾大惊,见她趔趄倒退,指住丑人:“你、你……”
丑人笑容在那张丑怪脸上分外可怖,深刻冷峻的笑意,似在遍布伤疤的脸上又加几道刀刻般痕迹。“我什么呢?”他用异常“无辜”的语气笑问,“许姑娘,你不能忘记我是笑里藏刀,惯会用毒吧?”
许绫颜此时甚至手指甲里也流出毒血,她说不出话来。
丑人幽幽道:“你别用内力,老老实实坐下来,就不会发作那么快。我替你仔细算过,一个时辰总撑得住的,一个时辰之后,金针圣手动作再慢,也找到这来啦。所以,你不要担心,我暂且还不杀你呢。”
许绫颜咬牙:“你还不如杀了我——”
“为什么要杀你?”他笑得开心,“你七窍流血的下去——对了,你眼睛瞎了,那里没了感知能力,流不出血,是五窍,——她见了,也会心疼的呀。你是她生前最怜惜的小妹子,年轻轻就瞎了眼,断绝了一生指望。”
“不要说!不要说!”
许绫颜募然发狂,双手蒙住了眼,叫道,“我不是我不是……她的好妹子……”
她吐出最后几个字,不知是没了力气,还是想起何种前情,竟然一字比一字说得轻,到末了细如蚊鸣,在雨中全然听不见。
这个神情,施芷蕾很熟悉,第一次在两个孩子面前提及眼睛,她有类似的失常,只不如今夜之剧。看来,这是最容易令这柔若春水的女子掀起波澜的伤口,任是谁提,都不能保持自然。而这个丑人,无疑故意在此伤口上撒盐。
丑人漠视无睹,一步步慢慢走上来。手中黄金鞭闪着光,这人心思莫测,浑不知他下一个想要对付谁。施芷蕾挺身护在师父跟前。
他轻易发现了这一点,眼里不知是嘲讽抑或赞赏,微晒说:“你们这群女人,都是这样,以为临事挺身而出,就如何值得自傲,符合甚么气节大义。岂不知若不问情由,自不量力,无非自寻其辱。”
施芷蕾淡淡道:“我非自不量力,实则是你欺到人前。我纵然无能,也还不至于临阵退缩。”
丑人微有一怔:“好一张利害的口。——清云女子教徒弟,原来也是先教伶牙利齿。”
这人出现以来,明确表现出对清云的敌意,且与许绫颜论及长短高低,显而易见,这人与清云多年宿仇。施芷蕾暗自奇怪:既然如此,他倒并非为着自己而来吗?
“小丫头,在想什么?”他笑道,“你以为我不是为你而来,是借着你故作由头罢?”
他竟然可以洞穿自己的想法!施芷蕾震惊之余,听得他一句句摧毁自己心底所存希望:
“你不必做此侥幸之打算。我和清云仇深似海,是她们天生的对头。凡清云想做之事,我一定会横加拦阻,为难到底。——你,不过是现时可用的工具而已。”
他说话之时,脚步奇缓无比但从未停止,他的轻蔑清晰可感。施芷蕾发现,不论对方走得多慢,她却没有丝毫退避或还击的余地,上下左右,每一方寸天地间,都被丑人缓缓踏来的一步,囊入其中。
那张奇丑无比的脸近在咫尺,施芷蕾几乎感到了窒息:没有什么比明知恶劣无比的结果却无法避免更令人绝望。就好象神智清醒的人直面死亡比睡梦中死去的人痛苦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