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郁达夫早期试作《两夜巢》(3)

再说郁达夫早期试作《两夜巢》(2)

三、“一己之体验”的初露端倪

《两夜巢》虽然是个断片,但笔者认为可以通过早期试作来寻求其创作的脉络。郁达夫认为:“客观的态度,客观的描写,无论你客观到怎么样一个地步,若真的纯客观的态度,纯客观的描写是可能的话,那艺术家的才气可以不要,艺术家存在的理由,也就消失了。……所以我说,作家的个性,是无论如何,总须在他的作品里头保留着的。作家既有了这一种强的个性,他只要能够修养,就可以成功一个有力的作家。”他还说:“所以我对于创作,抱的是这一种态度,起初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将来大约夜是不会变的。我觉得作者的生活,应该和作者的艺术紧抱在一起,作品里的indivi duality 是决不能丧失的。”(郁达夫《五六年来创作生活的回顾》)

这是郁达夫在1927年出版《过去集》时讲到的,这个时候他的艺术主张已经成熟,已经形成了“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一稳定的文学创作观。强调作家的“一己之体验”成为了小说创作的核心理念。

郁达夫的早期试作不是始于《两夜巢》,据郁达夫的日记已经在本文篇首作了罗列,如郁达夫在1917年5月30日的日记中有《东都旧忆》的完整叙事文章,后据专家们考证,这是回忆三年前郁达夫和胡浪华在东京都初次见面的旧事,其叙事之简洁明快可见一斑,而其中对人物外貌的描写是相当细腻传神的。而“予面赤”等语言运用都是在表明“一己之体验”。而到了1917年在9月27日这一天,他在日记中写下了小说《紫荆花》的自序略:

兄弟皆伪也,世有兄杀弟者:像是也;郑伯是也。更有弟杀兄者,匡义是也。世人不察,以兄弟为同气之枝,误矣!予今日不得不作是书,作是书而犹不足以醒世人也,予将踏东海而逝矣!读予书者其亦有所感乎?

这显然是以兄弟反目为背景的,而且其又在不断强化一己之体验,郁达夫在同一日的日记中就有这样的记载,可以与这段自序相应对:

读曾文正公家书一则,觉家庭乐味诚世界第一事也,而我已失之矣!悲夫!……冯某来又谈及家事,不觉泪下吁。人皆有兄弟我独无!我若死,此日记当为予作证。嗟乎!兄弟竟至若斯,实亦予之所梦想不到者也!

尽管《紫荆花》只有一个构思,但郁达夫已将生活与艺术杂糅在一起,并不断冲击着其心理体验。写于1919年的《两夜巢》又有进一步的发展,比如,发种种少年等三人上车站去接一团的时候,不愿跟日本警察去打听,在陪同视察团视察小学回来后的杀声抑气的哭等都对“一己之体验”有所表现。而在描写发种种少年与梅儿的一夜交往,有更细腻生动的表现,在这里笔者不妨录下其中一段:

梅浓把他的籍贯家事差不多说完了之后,少年便问他道:“你几岁了?”他回答说:“你猜猜看。”“十六岁。”“不是。”“十五岁。”“愈加不是了。”“少年着急起来,问他道:“你究竟几岁了?”梅浓对他笑了一笑,轻轻的说道:“请你先说罢。”说到这里,室内忽然出来了一位长大的先生,少年举头一看,原来是阳明学者,阳明学者看见了梅浓,就吩咐他拿三包香烟来,梅浓去拿了烟来之后,看见那少年还站在原处,他就丢了一个眼色,走往南边的回廊下去,少年缓缓的跟了他来,他走到回廊的转角上,就回转身来站住了,少年追上一步,伸出右手来,把他的左手拿住,用力一抽,梅浓就靠在少年的身上,原来梅浓身材短小,他靠在少年的身上,他的头额正及少年的嘴唇。少年就把右手举起来,把他抱住了,少年又曲了一曲身,把他的嘴唇拿近梅浓的嘴唇去,梅浓也不推却,也不说话,只是微微的在那儿笑,息了一忽儿,梅浓又问道:“你究竟是几岁了?”少年道:“我说了之后,你若不说,你可不要怪我复仇。我现在是二十三岁另二个月了。”梅浓听见说是二十三岁,就惊异道:“你怎么还不入军队?”少年说:“入大学的人,不必去入军队的。”梅浓问说:“你几时卒业?”“今年的六月里。”“卒业之后打算上哪儿去?”“上东京的大学去。”“上东京去?我也非常想上东京去,但是没有人带我去。”“这样你等到夏天,就同我去罢。”“但是你天天要上学去,我到了东京,也是没用。”少年又曲了曲腰,又把嘴唇拿上梅浓的嘴唇边上去,一边说道:“我不去上学也可以的,你同我去罢。”梅浓就轻轻的推了一下说道:“可怕可怕,你又要来骗人了。”这话没有说完,他就把左右手举起来把自家的眼睛遮过了。少年说道:“究竟是你骗我的还是我骗你的,我已经早早说了我的年纪,你却还是不肯说你的。”少年又伸过手去把他抱住了,一边轻轻的说道:“你对我说了罢。”“我是十八岁了。”“你说可怕是什么缘故?”“我到了这旅馆之后,已经被人骗了三次了。……”说到这里,转角上忽然来了一个人,他就丢下了少年跑开去了。少年也想回到他们一团的室里来,及到门外的时候,少年听见里边还是高声的在那里演说。他就不进室去,沿着回廊走了一忽儿。他走到北廊的转角上,忽然看见那乳白色的半开化人也靠着了栏杆,在那儿同一个清瘦的下女说笑,少年也不去叫他,轻轻的又走上南边的回廊上去了。走到转角上一看,并不见有人影,他就走出露台上去。天上半天云影,把一片下弦的弯月遮得个隐约朦胧。他一个人在露台上走来走去,走了一忽儿,忽然西风吹了一阵妓女的歌舞声来,他叹了一口气,便回到他们一团的室内去了。(郁达夫《两夜巢》)

对于女性,特别是对于日本女性,处于青春迸发期的郁达夫来说是极大的诱惑,上面所描写的应该是《两夜巢》中之一夜,应该是发种种少年与梅儿的交往之始。

郁达夫曾在《雪夜》中描述过日本女性,他说:

日本的女子,一例地是柔和可爱的;她们历代所受的,自从开国到如今,都是顺从男子的教育。并且因为向来人口不繁,衣饰起居简陋的结果,一般女子对于守身的观念,也没有象我们中国那么的固执。又加以缠足深居等习惯毫无,操劳工作,出入里巷,行动都和男子无差;所以身体大抵总长得肥硕完美,决没有临风弱柳,瘦似黄花等的病貌。(郁达夫《雪夜》)

对于这样的日本女性,对于深受中国传统思想教育的郁达夫来 说,感受是极其深刻的,甚至是刻骨铭心的。但是相对于也是试作的《银灰色的死》来说,对于心理体验的描写,还是很欠缺的。其主要特色就在于不断的叙事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体验,而正是这样的体验又强化了小说主人公的心理感受,“天上半天云影,把一片下弦的弯月遮得个隐约朦胧” ,是否是对这种体验的另一种表达?直至最后,他又用叙事的方式来表达发种种少年的心情:“到了晚上,他写了一封信,正想去投邮的时候,他又把信扯破了。”

这种“一己的体验”还非常隐蔽的存在于字里行间,但我们还是能感受到“初露端倪”的征兆。

大抵来说,郁达夫的早期试作还处于尝试阶段,他已经注意到小说中人物、结构、情节的安排,体现初入小说门道的特点,但是其表现手法上更多的叙事,以叙事方式来展现小说的内容,并表现主人公的情感世界,这与《沉沦》后的小说有很大的区别。但是,“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的文学创作观和“一己之体验”创作理念已经初入其创作行为中,那是肯定的,尽管还不能真正实现屠格涅夫所说的那样:

要翻处女地,不应当用仅仅在地面擦过的木犁,必须使用挖得很深的铁犁。(屠格涅夫著名的长篇小说《处女地》之第一页)

但郁达夫正在努力着,因为这句引语已经出现在1917年10月8日的日记中。

参考文献:

1、王自立、陈子善编《郁达夫研究资料》(上),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12月第1版;

2、郁天民《郁达夫风雨说》,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6月第1版;

3、稻叶昭二、小田岳夫《郁达夫传记两种》,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6月第1版;

4、浙江文艺出版社编《郁达夫诗词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10月第1版;

5、郁达夫《郁达夫全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6、郁嘉玲《我的爷爷郁达夫》,昆仑出版社2001年5月第1版;

7、绿薇、贾琳《说郁达夫的早期试作——〈紫荆花〉》,《郁达夫研究通讯》第四期,1989年4月。

另:特别感谢陆费澄老太太提供了《两夜巢》小说稿和部分尚未发表的日记。

作者:苏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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