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鲁

有这么个故事:一个名叫巴林诺娃的老太太,住在乌拉尔山区偏僻的乡村,深山老林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上过学,不识字儿。但是老太太天性好学,她羡慕有学问的人,讨厌乡村孤陋寡闻的生活,一旦她对某个不熟悉的事或某种现象产生了兴趣或有了疑问,就要刨根问底,想搞明白它们的来龙去脉。这样的愿望不少,但是搞清楚的机会不多,因为她的周围都是和他一样的村民,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块僻壤中,连个乡村教师都没有,偶尔也有几个村里人能给她提供一些自以为是的答案,但是很难博得她的满意。好多问题和疑惑,她只能自己琢磨,得出一些模棱两可的结论,有时候让在几公里外小镇上读书的女儿帮她问问老师,可那学校师资力量薄弱,有时候老师也很为难,对她的女儿说解答不了。女儿安娜,不喜欢读书,十几岁了才上学,上到三年级就主动辍学了,回家帮着干活,打理农场的一些杂务。一村人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田园里,日子就这么慢悠悠地过着。

几年后,勘探队在巴林诺娃村庄附近发现了储量丰富的煤矿,于是政府投资,在那儿建起了坑口电站,项目建设期间,她的漂亮女儿安娜也和村里其他姑娘们一样,被电站的建设单位临时招聘,经过培训后,成了一名电缆接线工。工作期间,安娜结识了电气工程师沙鲁克,沙鲁克因为长年忙于工作,无暇旁顾,三十岁了,还是个光棍一根。安娜虽然没有多少文化知识,但是相貌出众,人也憨朴,沙鲁克给迷得神魂颠倒,几次三番倾诉相思之苦,安娜被打动,接受了他的追求。

工程结束后,这片偏僻地区的居民们都感受到了现代化的便利,夜幕降临,原本黑黢黢的小村庄,也变得灯火通明起来。沙鲁克就是在这个时候跟着安娜去登门造访了他未来的丈母娘巴林诺娃。巴林诺娃听女儿讲过这个准女婿的情况,也早就想见识一下了。这下终于见面,没等沙鲁克坐踏实,她就迫不及待地指着头顶上那盏明亮的电灯向沙鲁克请教:“沙鲁克,请你告诉我,这个电,好神奇啊,它——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难住了沙鲁克,他虽然是个专业工程师,但是要给老太太一个通俗易懂的解释,还真是不容易。要是从能量转换,法拉第电磁感应讲起,没准会弄得老太太更糊涂。沙鲁克看看灯泡,再看看巴林诺娃,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对应。看到这个小伙子傻兮兮的样子,巴林诺娃等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信任,拿眼去瞧自己的女儿,沙鲁克也看出了这一点,不免有些紧张,这时候,在巴林诺娃盛毛线的笸箩里睡觉的老黑猫醒了,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引起了沙鲁克的注意,聪明的沙鲁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伸手把老黑猫拎过来,边逆着猫皮抚摸,边指着毛皮上那些闪烁的电火花告诉巴林诺娃:吉噢吉(阿姨),您看,这些就是电!

“天哪!沙鲁克!”巴林诺娃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惊讶地问:“那,沙鲁克,你们这个发电站得养多少猫呀?!”

三十年前,我们在一所中专学校读书,学的是发电厂热能动力专业,有个哥们,就像上面笑话里的那只黑猫一样,被物理老师当作了教具。大概是哥们的头发厚长凌乱,引起了姜老师的注意,姜老师便不怀好意地将他骗到讲台前,然后让他面对我们。这家伙也不知姜老师的把戏,乖乖地服从。姜老师在他背后,抽出一根橡胶棒,不由分说地在他脑袋上摩擦起来,那节在中学就熟悉了的电学知识的入门课,就由这别开生面的一幕开始了。橡胶棒在我哥们的头上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即便橡胶棒没有摩擦出任何电荷,从哥们头皮间揩过去的那层脑油,也保准能把讲桌上碎纸屑们粘得片甲不留。

这个哥们,就是老鲁。

我和老鲁在电校读书的时候,喜欢在周末一块逛书店。我们学校在市郊,书店在青年路上,离我们学校有相当一段距离,那时候还没有公交车经过我们学校,逛书店只能步行去,大约一个小时路程。我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穷孩子,兜里的几个钱天天揣着,舍不得花,逛书店是去站着翻阅,很少买,快到中午十一点的时候,就得往回返,怕晚了赶不上食堂的饭。那时在外面吃饭,还是非常奢侈的行为。

这天,我们出得书店回返,老鲁不知翻阅了一本什么好书,出门后便兴致勃勃地就书中内容发表起了自己的见解。老鲁有个毛病,就是和熟悉的人一块上街时,来了兴致,就去搂别人的肩膀,并且搂住后,脚上便安了弹簧似的一瘸一拐地蹦跶着走,顺便把自身的重量有节奏地传递给被搂的人,让人家来分担他的重力载荷,他好图个轻松。正是这个毛病,闹出了后面的一幕(也可能从此治好了这个毛病)。当时快端午节了,我看到街边有个卖粽子的,便止住了脚步。老鲁对此浑然不觉,兀自喋喋不休,继续前行。我在粽子铺前看着别人讨价还价交钱交物,思忖踌躇一番,始终没有舍得把钱掏出来,于是,转过身去追老鲁。但是老鲁没影儿了,只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伙人在围着看什么,好像里面有人在打架。及至近前,才发现他们围着的是老鲁。老鲁旁边还有一个女子,脸涨得像个西红柿,抿着嘴,蹙着眉,乜视着老鲁,老鲁的脸很难看,猪肝似的,嘴里含混不清地嗫嚅着,两眼有些惊恐不安地往四下里瞄。一看到我出现了,见了救星般将我一把拉过去,指着我对那个女孩子说:你看你看,他穿的和你一样,也是红的。我真的是把你当成他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那个女孩子盯着我的运动服看了一会儿,终于松弛了她那紧绷着的嘴,然后以一副既往不咎的口气地说:那就算了吧。然后转身从人缝里挤出去走了。

围观的人大概是来见义勇为的,见当事人都走了,也怏怏地一哄而散。老鲁如释重负,不待我问,拉着我的手就匆匆疾走,边走边不停地回头扫一眼,担心人家再追上来。直到了望岳桥下,缓和了些许,捶我一拳,告诉了事情原委:原来这小子光顾着往前走,根本没注意我停下来,还一直认为我在他旁边听他夸夸其谈呢。兴之所至,老毛病又犯了,想借我的肩膀松懈一下,正巧,这个女孩子就在旁边,还穿一件跟我的运动服颜色差不多的红色上衣,估计女孩也是对这个不停地自言自语的家伙感到好奇,想凑近看看究竟,没想老鲁眼都没抬,斜着往右一蹿就把她给耧住了,还借势蹦跶了两下。女孩警车似的怪叫,惊得老鲁赶紧撒手,一看是个年轻女子,方知大事不好,脑地嗡地一下就懵了,再扭头寻看,没我的身影,倒是周围的行人以为有人光天化日耍流氓,三五成群地围了上来。

“都怪高老师给咱们买这么一身红运动服!”怪完我没有及时跟上他的步伐,老鲁又将怨气撒向了班主任高老师。这身运动服,的确是太红了些,我们大家都不怎么喜欢。高老师硬说红色象征着激情和活力,却忘了激情和活力也容易招惹事端。

我抬腕看了看表,说咱得快点了,别赶不上饭。于是俩人又赶紧加快步伐往前走。穿过了长长的黑咕隆咚的桥洞,重新来到阳光下,老鲁突然放慢了脚步,仰着脸眯起眼,嘿嘿嘿嘿地诡笑起来,好像曹丞相闯过了华容道。我说,你怎么又得意起来了?他用手掩着嘴,好似怕别人听了去,小声对我说:嘿,给你说,软乎乎的呢。我愣了愣,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小子刚才按人家女孩子的肩膀蹦跶那会儿,吓得魂不守舍,这会儿还阳了,倒惦起了那香肩玉颈,又觉得赚了莫大便宜了……想想,倒也是。

快到学校时,老鲁好像又有些担心,一本正经地警告我:回校后谁也不准告诉,要是让其他同学知道了,可能就会讹传成别的花样。我答应了他,但看他刚才的得意劲儿,怀疑他自己保不保得住秘密都是个问题。

后来我独自去市里,路过财源大街,又看到了几天前让老鲁“失魂落魄”的那个女子,她还是穿着那身红衣服,像一件休闲的西装,她在一家商店门口搬着纸箱子,因为天热,衣服散开着,每次弯身蹲下来搬箱子时,两个肩膀处就鼓耸起来,这时我发现,曾让老鲁心惊肉跳的“软乎乎”,不过是两个衬了海绵的垫肩。

电校毕业后,二十多年没有见过老鲁,时间沙漏般地溜走,浑然不知老之将至。通讯技术日渐发达,酒后蓦地想起来了,偶尔彼此通个电话,也是冷嘲热讽地互相骚扰一番而已。直到去年,特意抽出两天时间来去了一趟济宁,才聚在一起连吃带喝聊了个痛快。岁月不饶人,老鲁平时工作繁忙,压力大,额上的抬头纹、眉间的川字纹和鼻翼下的法令纹好似是用刀深深刻上去的,深思熟虑地像一幅素描。头发还是略显凌乱,黑白二毛杂生,但还算浓厚,还是那般油性,保持着青春期的粘滞系数,常温下η=3.12,让人想起当时姜老师用橡胶棒给他蹭头皮的故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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