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于家村,住着我的父亲】◆吕胜开

作者简介

吕胜开,山东省青岛胶州市人。高级教师,一直奉献于农村基层教育事业,获市优秀教师荣誉。爱工作,爱学生,爱家人,心生阳光,快乐度过每一天。

 于家村,住着我的父亲

广袤的齐鲁大地,有个于家村。相传明朝嘉靖年间,即墨于氏家族在此立村,取名于家村。清朝末期,腐朽无能的清朝政府与德国签订《胶澳租界条约》,从此,山东成为德国的势力范围,青岛成为德国的殖民地。为了达到文化的入侵,德国在于家村拆祠堂,拆庙,建天主教堂。西方宗教文化占领了于家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要诵读《圣经》歌颂“玛利亚”,讲“诺亚方舟”的故事。但古老文明的于家村长期接受中国儒家文化的熏陶,村风淳朴,讲仁,讲义,讲和平,男耕女织,过着自给自足的农家平淡生活。

就在这个于家村,住着我的父亲,一位老实巴交的庄户汉。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普通的农民,黄胶鞋,灰褂子,蓝裤子,一根用布条或者麻绳搓成的腰带,衣着简朴。父亲个子不高,身材瘦弱,赶着村里唯一的一辆驴车。

驴车是给于家村门市部运送货物的。这活,不能随便找人干,得实诚,能吃苦,生产队长就把鞭子交给了我父亲。有货拉货,没货拉的时候就到生产队干活,拉粪,拉庄稼。

一头老驴,一辆破车,跟随着父亲整天忙碌着。天还黑着,父亲就要到门市部,把要送的货物打捆、装包,然后再装车。带着一身汗水回家吃早饭,母亲心痛父亲的劳累,发牢骚着说这活太累,别干了的话。父亲默不作声,吃了早饭,依旧赶着那个驴车出发了。然后再卸货,再装货,大概又是一身汗了。父亲就是这样劳累着,挣着生产队的“工分”,用勤奋和无私守护着一家人的平淡和安逸。

那个时候,我上学还是挺轻松的,下午早早放学,一群孩子往往结伴在村西生产队的场院玩耍。有一天,我们正游戏,有人喊了一声“你们看,胜开大大(方言,指父亲)来了,'钱广’来了”。有几个同伴也跟着起哄,大声喊起来。我抬头一看,是我父亲,正赶着驴车走来。“钱广”是电影《青松岭》中的一个赶马车的人,走资本主义道路,做小买卖,是反派人物。我立马气鼓了,涨红了脸,踮起脚,伸长了脖子,手指着他们吼道:

“你大大是胡汉三!”

“你大大是刁德一!”

“你大大是刘文彩!”

“你大大是秦桧!”

我把我知道的坏蛋统统说了个遍,还气不过,竟然膨胀了胆子去推搡高我半头的同伴了。我父亲没生气,没训斥,反而笑起来,大声说“别打仗”,然后甩起鞭子,空中立刻传来几声清脆的响。拉车的驴则加快了脚步,伴随着驴车的“吱嘎”、“吱嘎”声,渐行渐远了。父亲的宽容让一切很快恢复了平静,夕阳余晖沐浴下的那群孩童们,“砍茧”的,“抗腿”的,“跳方”的,“打啪”的,各玩各的了。

父母育有四个子女,我最小,或许有一些特殊的待遇。到放寒假的时候,父亲可以拉着我去县城洗澡,吃包子。我清楚记得,来到“东方红饭店”,父亲先是拴好牲口,然后领我进门,找个空桌子坐下。我在一边等着,父亲就去排队,然后小心翼翼端来十个包子。看着冒出的热气,闻着飘来的味道,我早馋了。父亲吃的很慢,我则很快享受了六个肉包子,砸吧着嘴,感受着肚子里的和心灵上的满足。见此,父亲微笑了,就又重复了那句老掉了牙的“好好学习”的话。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顿肉包子就是一顿盛宴。这时,我感到父亲那么高大。

下午回来,在远处看见玩耍的同伴,便迫不及待的从车上跳下来,冲同伴们喊道:“我跟俺大大去县城吃包来,看光景来!”同伴们立马停止了游戏,围着我问这问那。从他们羡慕的目光中,我似乎意识到他们对我父亲有了新的认识,估计以后不会再喊“钱广”了。我再次感到了父亲是那么高大。

晚上,带着肉包子的余香酣然入梦了。我梦见父亲用驴车拉着我的同伴进城了,满满一车,在“东方红饭店”围了一桌子,然后我父亲买来了一大笼屉肉包子。父亲把一个个肉包子递到伙伴们的小手上。都有包子吃,小伙伴们微笑着,欢喜着……这天,我第三次感到父亲是那么高大。

于家村人都说我父亲是个热心肠的人,赶着车在路上,凡是看见走路的老年人,总要停下车,捎老人一程。南房北屋,不管谁家有活忙不过来,父亲都要去帮着干一会;东邻西舍,不管谁家遇到了了难事,父亲从不瞪眼看,总要凑上去,帮着出点子,想办法。

1978年,历史不会忘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

“解放思想”,“改革开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如一缕春风吹满了于家村。我父亲心动了,开始跟我母亲商量,策划,然后行动了。买了车,买了马,承包了于家村门市部的货物运输,干起了自己的营生。整个于家村都觉醒起来了,干建筑的,做买卖的,种辣椒的……都干起了自己的营生。村民口袋里的钱多了,活了,购买力也大了。那个时候,父亲天天赶着马车忙碌着,劳累着,欢笑着……

我要离开于家村去上中学了,父亲用马车送我去了小麻湾中心中学。

记得有一次,我做错了事情,被老师叫到室外接受批评。恰在这时,我父亲来了,手里端着一个铝制饭盒,腋窝里夹着那根细长的鞭子。我开始惶恐起来,低下头去,只能用余光扫视我父亲那异样的目光和那张满是皱褶的脸。

“老师,孩子不听话,给您添麻烦了,好好管教。”

“我走了,这是菜,用热水热了吃。好好学习。”

我低着头,无法猜测父亲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是怨恨?是惆怅?接过饭盒的一刹那,我分明看到了那双粗糙的满是皲裂的手,是我父亲的手。

转过身去了,我的父亲;弯着腰快速的走了,我的父亲。我捧着沉甸甸的铝制饭盒,润湿了的眼睛看到了那瘦弱的弯曲的脊背和那渐渐远去的瘦弱的弯曲的背影。

我感谢父亲那瘦弱的弯曲的的背影,这背影鞭策了我,我转身回到教室,昂起头,开始了精神专注地去听课,去思考,去验算,去背诵,去考试。

中学时代,我的获奖的诗作,刻画了一张父亲的肖像:

“佝偻的脊背,抗击风雨,守望一片蓝天。

布满皱纹的脸,刻画着生活的芬芳。

明亮的眸子,释放着柔情和爱的光芒。

勤劳的双手,掰开荆棘,指明前进的方向。

沾着泥土的大脚,带我实现心中的梦想。”

我要上师范了,父亲很是高兴,还是用马车亲自送我去上学。父亲一早起来,把马身梳的溜光,把车身擦的干干净净,自己也刮干净了胡子,穿了干净的衣服。扬起马鞭,打几个响,满载着骄傲和希望,把我送进了胶州师范的大门。

我时刻记住父亲那句“好好学习”的话,在胶州师范的校园内毫不松懈的读书,不断丰富自己的文化知识和专业知识,并且支撑我踏上讲台,成为能让我父母骄傲一辈子的人民教师。在农村,在广大农村教育事业上,我秉持着父亲的勤劳、善良和豁达引领一批批学生走在通向远方的大道上书写着快乐、健康、文明。

父亲总是要拉货,总是要种地,忙活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我母亲炒个热菜,父亲总要喝几盅酒,享受一下,消除一天的疲劳。晚饭后,收拾干净了,一家人坐在炕上,说说话,拉拉呱。这个时候,父亲就有空讲故事了。父亲文化不高,肚子里装的墨水不多,但装的中国民讲故事却不少,情节曲折奇妙,很精彩,很吸引人。我至今还记得父亲讲即墨蓝田的故事,一个歪曲了历史丑化了蓝田的传说:

“南方有个人看地理,在蓝田父亲开的饭馆吃饭。一次,喝多了酒,无意间泄露看好的宝地。除夕之夜,宝地中央果然出现一朵大莲华。蓝田父亲赶忙把自己祖上棺木抬到莲花上,一会莲花闭合下了地。这一年,蓝田出生了。蓝田自幼聪明过人,看书过目不忘。参加殿试,和南方的满脸麻子的书生并列考取状元。皇上要从二人中挑选驸马,蓝田英俊,满心欢喜,但吃饭拿捏,被怀疑有病,结果落选了。后来蓝田毒死了那个麻子驸马……”

我清楚记得父亲绘声绘色的讲胶州马店韩家村韩祖堂的故事:韩祖堂在南方做官,一天,秉烛批文书,忽听窗外风声大作,一只怪物从窗外伸进了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正要取韩祖堂性命。韩祖堂快速提起朱砂笔,在毛茸茸大手上写了个“档”字。毛茸茸的手被挡住了,天快明了,怪物挣断手臂逃跑了……

不知道父亲从哪弄到的故事,神化了韩祖堂的传说是不存在的,但皇帝赏赐给韩祖堂的“金头银脖子”可能是真的。上世纪九十年代,仍然有一些陌生人来到马店韩家村转悠,奢望找到那个价值连城的“金头银脖子”。

《罗衫记》《卷席筒》《小姑贤》《龙凤面》《铡美案》《姊妹易嫁》《张郎休妻》父亲心中装着那么多的精彩故事。他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娓娓述说着每一部故事,细细评判故事中的每一处情节,每一个人物,展现他心目中完美的因果报应和伦理道德。我想:这些中国民间故事,犹如父亲的精神食粮,填充了他的生活,平平仄仄的一辈子也是有滋有味,丰丰满满。

我有了儿子,父亲喜不自胜,既要忙活计,又要逗孙子,生活更加丰富多彩了。直到上幼儿园了,方才离开我父母,跟随我们居住。每逢周末,我们一家三口是要回家看望父母,只要一看见孙子,父亲两眼立刻放光,嬉笑声立刻充满整间屋子,这是父亲最高兴的时候。

这顿晚饭,父亲必定要多喝一盅,母亲也不拦了。待收拾利索了,都坐在炕上,说说话,喝喝茶。这个时候,父亲又要讲故事了。但似乎不是讲给我们听的,他要把故事传给孙子。但孩子还小,哪能听进去?顽皮的孩子就悄悄来到我父亲的身边,用小手快速摸了我父亲的光头两圈,咯咯笑了,边跑边喊:“摸弄光溜蛋子,摸弄光溜蛋子”。我父亲先是一愣,然后假装生气做出了欲抓的姿势,他那孙子则跑到我身后的炕头上,跺着脚,笑的更欢了。

父亲继续讲着故事,但讲了上句错了下句,我知道,父亲的心思已经不在故事了,一边胡乱讲着,一边用余光时不时扫视一眼孙子,大概是希望孙子再次去摸他的光头。感觉平静了,父亲的孙子就又弯下身子,又悄悄溜过去,又趁其不备,又摸了两圈,又喊着笑着跑开了。屋子里又是一阵欢笑声。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老父亲,早已把威严和年龄忘得一干二净了,跟个孩子一样欢笑着,幸福着。

如果我是画家,会用画笔画下祖孙俩的惬意,配上一首绝句,或者一首律诗,取名《祖孙嬉戏图》然后裱糊起来,挂在客厅显眼的墙上。

光阴真是无情,悄无声息地偷走了父亲的岁月。2008年,父亲病了,肺癌晚期。我怨恨病魔的无情,我也怨恨医药业的无能为力,只能心里默祷老父亲去世后上天堂,踏上无病无痛的天界,赶着马车,拉着我母亲,游山玩水,看花赏草。

九月十九日,金黄的季节,于家村那个赶马车的老头,那个爱说趣话的老头,那个用勤奋、友善、诚信践行完美人生价值的老头,我的父亲,带着收获和满足,走了。和我母亲合葬在美丽的碧沟河畔,于家村的土地上。

于家村,住着我的父亲。

几年后,我率领妻子,儿子,从胶州市区搬回来了农村老家——被誉为国内辣椒第一村的于家村,被春光染美了的现代化的于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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