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林娣丨我和我的朝鲜族丈夫
我和我的朝鲜族丈夫
作者：寿林娣
1969年4月19日，作为上海知青的我和我的同乡来到东北边陲的延吉县插队落户，那段苦涩美好的幸福时光铭刻于心，终生难忘。今逢下乡51周年之际，公开发表这篇文章以志纪念这个不寻常的日子。
1969年7月上海知青寿林娣带领“铁姑娘”战斗队参加细鳞河水库工地劳动（左一 寿林娣）
我们的婚姻与众不同，从我与刘正允相遇的那一刻起，受到了百分之百的人强烈反对。原因很简单，我是一个上海知青，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民，我是汉族，他是朝鲜族。我的婚姻在延吉县细鳞河地区掀起了一场风波，他的父母在外界的强烈影响下，决不同意这场婚事。他是六个兄弟姐妹中的长子，在朝鲜族的风俗习惯里，长子长大要承担起家庭的所有重担，所以选儿媳妇关乎家庭的命运。对我来讲，没有一个符合做朝鲜族儿媳妇的条件，听不懂语言，不会做家务，不会种地，与他结婚简直是做梦。在这种情况下，刘正允因受到外界的压力太大和父母一次又一次的反对而病倒了，有人说一个共产党怎么和知青谈恋爱？家里这么穷找到这样的小丫头，离家出走是早晚的事。风言风语引起他久病不起，不吃不喝，对父母做出了抗议。不久他为此生了一场大病，把他的父母吓坏了。听说当初婆婆招集了所有的亲戚商议这门亲事该怎么办，结果无奈之下亲戚认同这门亲事，婆婆到集体户找我，对我说，我们不是不喜欢你，怕你以后来我们家承受不了贫穷的生活，万一你返城的话，我儿子怎么办？再说你可知道来我家做大儿媳妇，能担当起这个责任吗？虽然你不符合我们的条件，但是儿子愿意，我们也就服了，让我第二天与他儿子见面。
风波过后的第一次与正允见面，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我们的相遇是过错，还是缘分？他告诉我今生如不做夫妻，是否能做他的妹妹，当时我流下了眼泪，我俩的相爱是纯洁、坚定的，因为这段姻缘我放弃了去吉林工大的学业、放弃了招工去城里工作的机会、放弃回城、放弃了眼前的一切，留在延边穷山沟里，为的是守住这份爱情，因为爱能包容一切。
从我进婆家的那刻起，我默默告诉自己，一定要成为一个好儿媳妇，我必须听懂朝鲜语、会说朝鲜语，我白天把他们之间的对话用汉语译后记下来，晚上我躺在只有长二米、宽一米左右，用纸糊的小门屋里，看着屋顶上用报纸糊贴的天花板，背诵着白天记下来的朝鲜语，经过将近一年的刻苦学习，我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朝鲜族语言有自己的特色，对老人、小孩，汉语同样的一句话，朝鲜语有多种说法，在学习语言的过程中，我出了很多笑语，对公公婆婆说出了许多不敬之言，但事后也得到了他们的理解。我用自己的聪慧，天天向上学习的决心，通过了语言这一大关，现在我可以用朝鲜语主持会议等，得到了大家的认同。
作为朝鲜族的儿媳妇，必须要通过做饭这一关。我当时真的很害怕，炕上三个从大到小的大黑锅，看起来也头痛。但婆婆告诉我每天早晨我要起来和她一起做饭，太难了，我现在想想不知自己是怎么过关的。朝鲜族还有一个规矩，每天做好早餐后必须放两张桌子，一张是男人桌，一张是女人桌。有一次因家里来客人，我一高兴坐到正允边上去了。我小姑子见后，马上说：“嫂子你怎么不知道自己的位子，跑那去了？”我虽然心里不服，但还是忍了下来，回到了女人的桌子上。朝鲜族还有一种习惯，做好的饭菜，必须先放在男人的桌子上。所以那个年代，锅里上面一层的白米饭是给公公、丈夫等男人吃的，最后的玉米锅巴是我和婆婆的。这些年里我在婆婆的指导下，学会了朝鲜族的各种正宗料理，也可以算是一个真正的朝鲜族阿玆妈妮吧。
1983年春天延吉县龙井细鳞河公社细鳞五队我在先生家三十五平方米的草房门口拍摄全家福
在这个家庭里，我学会了忍耐和顺从。在我生命中，我把对爱人的顺从作为“最高指示”，属于我的家，连我九口，住三十五平方米的草屋，不是所有家人都有被子的。做菜做汤不放油，也买不起油，天天除了大酱，还是大酱，有时连买盐的一角几分都没有，只好去借钱买。可想而知，这样的环境我能坚持吗？当时我把在上海的父母寄给我的钱，都用在这个家里，我也不敢告诉我的父母，因为我选择了这样的家庭。
有一天，婆婆对我说，从前她养鸡死鸡，养猪死猪，没有副业收入，分红也拿不到钱，因为要扣粮款。过几天铜佛寺有赶集日，问我是否愿意和公公一起去赶集，我把婆婆的要求告诉了正允，说妈妈让我去买一头我喜欢的老母猪，得到了他的允许。那是四月份的一个赶集日，一大早我坐上了公公赶的牛车到了铜佛寺。不知怎么，那天我很高兴，觉得是件非常有趣的事。公公带我在集上看了所有来卖的猪，我花了35元买下其中一头又黑又大的老母猪。到了家，小叔子、小姑子围着猪圈看了又看，怎么那么难看的猪？一头满脸皱纹的皱面猪，嘲笑我不会选猪，我想我来回几十里，起早去买猪，当然心里不服，但我还是忍了下来，我想我要好好养。以前养猪基本没有饲料，都挖野菜作饲料，我每天上山挖野菜装麻袋后背下山来，精心饲养。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是给鸡鸭开门喂食，给猪热饲料喂养。这也是我最高兴的事，见到家禽如此争食，我真高兴，完全忘记了我处的环境是多么的艰难。自从那头不漂亮的皱面猪来到我们家后，改变了我们家的命运，它每年生两窝小猪，每次在12至15个，当初每只小猪重量在25斤至30斤，那样的小猪能卖到15至25元左右，那不是给这个贫穷的家带来财富吗？一只大公鸡在六七斤左右，当时是四元五角卖出，每次赶集回来，我心里特别自豪。从那时开始，婆婆让我管理所有进出的钱，公公婆婆也从我手里拿钱，这也是朝鲜族的风俗之一，大儿媳是大管家，管理家务。直到弟弟妹妹成家立业，虽然当初还很贫穷，但是我们一家齐心合力，我用自己的努力，不怕苦，不怕累，适应环境，来表现对这个家的爱，得到了家人的认同。
正允是六个兄弟姐妹的老大，他和他的兄弟姐妹至今也是和谐的。他最小的妹妹差他17岁，所以他们也把他当哥哥、父辈看待。正允告诉我和兄弟姐妹们，凡事不要论谁对谁错，都要从自身找问题，这也算是家规了吧。我的大小姑子，因丈夫离家出走，留下了8岁、6岁和4岁的孩子，二小姑子的丈夫因病去世，留下了一个8岁和6岁的孩子，她俩没嫁到好丈夫，而且婆家比我家还穷。当时我也是已有三个孩子的母亲，一下子，本不属于我家的五个孩子，突然给这个家带来沉重的负担。作为管家的我，看在正允的份上，不得不接受现实。
我做出了一个大家想不到的决定，我跟婆婆说我准备去老头沟看二小姑子，因为当初没有公交车都是步行，所以第二天一早我步行二十多里，从细鳞河走到铜佛寺。婆婆本来不让我去，因路太远，怕我走不动，但我还是步行到了铜佛寺。天啊，铜佛寺到老头沟还有几十里，我怎么去呢？我站在细鳞河和铜佛寺的道口，想拦去老头沟的货车，车一辆一辆过去，没有一辆愿意停下来，我太伤心了，我祈祷上帝为我预备去老头沟的车，我实在走不动了。我还是不住地招手，希望有一辆能为我停下来的车。突然有一辆装石头的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看见了希望，我上车后，师傅把我送到了老头沟铁道边的那个村，找到了二小姑子的家。我非常同情她当时的处境，在农村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怎么生活种地，我没和正允以及公婆讨论，当天就把她们一家带到了我公公婆婆家，让二小姑子与她的父母同居。可人与人之间肯定会有产生矛盾，母女之间也是如此。因二小姑子认为自己的母亲对这些不属于这个家的小孩另眼看待，产生了反感，成为争吵的话题，婆婆狠狠地对我说“你为什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自己做主把她们带来，让我们天天不得安宁？”天啊，我做错了吗？因婆婆和女儿不合，婆婆老跟我发脾气。有一天，我对婆婆说：“你的女儿，比起我你更爱她、更疼她，有好吃的肯定先想到她而不是我，因为这是现实，我让她与你在一起，因为你对你女儿的爱远远超过我，我理解你们做父母的感受。”之后母女关系非常好，两个单亲小姑子的儿女们也非常有出息，生活在美国、日本和韩国，单亲妈妈们也过上了好日子，我总算百倍放心。
生活中，夫妻之间肯定会有矛盾，没有一帆风顺的。有一年夏天的一个晚上，突然有人来敲我家的门，当时我们已经睡了，正允推开门没见人影，然后把门关上了。不一会儿，又是咚咚咚的敲门声，一连三次，正允开门都不见人影。我害怕的躲在被子里，谁啊？半夜三更来敲门，没人影和声音，干吗呀？正允关上门后，大声地让我起来，我第一次看他那么生气。他对我说，你告诉我敲门的是谁？你肯定认识，把那人交出来！我又怕又惊，我怎么知道那人是谁，用意何在？我哭着对正允说：“那么多年，为了你，我放弃了一切，在那么困难的日子里，我俩的感情是那么的坚定，你这辈子那么贫穷，但我看中的是你的人品，你反而不领情，不相信我，让我交出那个人是谁？”我受了天大的委屈，但也讲不清。那晚，正允气的用脚把后屋房间的窗玻璃都踢坏了，脚上流着血，我想前去帮他包扎，他拒绝了。第二天中午，我去婆婆那吃午饭，婆婆问我：“你怎么眼睛那么肿了，是否哪里不舒服？”我流着眼泪告诉婆婆：“不知是什么人，半夜三更来敲门，我们夫妻俩打了一晚架，正允怀疑我有外遇，一气之下把玻璃窗都砸了。”婆婆也非常奇怪，此人到底是谁呢？中午公公从地里回来，婆婆跟公公说不知是什么人，昨晚去你儿子家三番五次地敲门后跑了，让儿子和儿媳打了一晚上架。公公的回答让我们所有人都惊讶万分！公公吞吞吐吐地说：“是我，是我喝酒后去敲了三次门，因为想看看孙子。”可想而知，重男轻女的朝鲜族公公是多么喜欢孙子。他还告诉我们半夜三更敲门怕我们说他，所以他每敲一次门后，马上躲在我家后院的高粱地里，让我们找不到他。天呀！我公公给我俩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事后我婆婆狠狠地骂了公公，但我也非常理解公公的用意，也体现了正允是真正的爱我的，理解和顺从是最好的良药。
白天除了干活之外，晚上还帮助老乡加工衣服、帽子、围裙来增加收入，把钱偷偷存上，在公公婆婆的花甲之年，给公公买了一套绸缎被，作为花甲礼物。这也是公公婆婆这辈子的愿望，花甲那天能盖上儿媳妇买的绸缎被，是当初多少老年人的愿望，对朝鲜族来说是一个家族的荣耀。我还把公公婆婆从三十五平方米的草房搬到了砖瓦房里，也让他们享受天伦之乐。婆婆有一次在接受延边电视台的采访时，告诉记者“像美玉这样的儿媳妇，天底下就一个，我们很幸福。”所以老太太无论去那里都把我带着，传扬我，我也成了她无血缘的女儿。
公公婆婆的花甲宴上行大礼
我与正允的爱情是纯洁真诚的。爱情没有界线，只要真诚，必有奇迹。我俩取长补短，经营着来之不易的家庭，在矛盾中选择忍耐，在争议中选择顺从。我从自己的行为告诉他和他的家人，我是寿林娣，我是上海美玉，这个名字来之于贫下中农，我也会用时间证明我是配得上做朝鲜族的大儿媳妇的，配得上在这个大家族中做大管家的。
为子孝、为父慈、为夫爱、为人忠、为人宽容、对己严、踏实做事、清白做人，给我和儿女创建了健康的家庭文化，形成了和睦清廉的家风，在我的心目中，这是无价的精神财富。
在生活中，让我真正地成为了一个女强人，成为了“民族团结模范”“先进工作者”。我有三个优秀的儿女奉献于社会，我无悔当初选择了这个家，因为时间为我见证了一切。
文/寿林娣
编辑/王孝付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寿林娣，1952年3月出生于上海，1969年4月下乡吉林延边，74年开始参加工作，2002年退休延边国贸，2003年定居北京，2008年迁入上海。
《金秋文学》™ 授权发布、转载请注明来源及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