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戴本孝:擅长枯笔,深得元人气味(下)

关于师法自然,早在康熙七年戴本孝初次登华山时,就在所绘的《华山图册》上写道:

阁上西岳,现云烟变态。倏忽万状,秋瀑惊飞,玉莲迸落,对之尤奇,非世间“六法”所可方物者。关同、范宽辈,笔法皆以太华为真本。余家贫,不能得见古人名迹,不知古人真本何尝一日不在天地间,但识其意者寡耳。

戴本孝明确地说,自然景色的壮美是六法所不能涵盖者,而后他举出了关同和范宽等大名家的例子,他说这些人的笔法都是以华山为本,言外之意是并不以六法为本。虽然戴本孝自称因为家里贫穷,不能看到太多名人作品,故只能师法自然,但这也足以说明,他认为自然界的奇景所表达出的概念远远不是六法所能涵盖者。

对于戴本孝的这段题记,陈传席在其专著《中国山水画史》中评价说:“显然,本孝对宗炳的'道’甚为服膺,而对谢赫的'六法’却不以为然。实际上,宗炳论画重在'道’和'理’。谢赫在宗炳之后,开始论'法’。画本来就是'道’,而不是'法’,'法’只是为'道’服务的一种手段,画以道为归,而不能以法为归,得道则可以忘法。'法’也是有限的(无多德),认真地'澄怀’,充实自己的心胸,改变自己的气质,才是无限(岂有涯)的,造化在乎手,笔墨也就无不有了。”但陈传席同时又强调:“本孝对'六法’并非一概否认。他题画云:'名山之奇,皆非尘想所及,变现不可端倪,古人所以独尊气韵也。’但他更能认识到'气韵’的本源,出自'人心’、'澄怀’,来于'山川以形媚道’,'一气孔神,无为之先’,而不在'六法’的本身。”

不少学者认为,戴本孝的这种观念来源于宗炳的“澄怀观道”,谢砚在文中认为戴本孝在《象外意中图》中的题记:“这是戴本孝对于绘画的自我观点,也是其不喜谢赫'六法’的原因。'六法’总结得再深刻得理,戴本孝的态度依旧是嗤之以鼻。'欲将形媚道,秋是夕阳佳。六法无多德,澄怀岂有涯。’在他的观点里,绘画这门艺术不该由'法’来约束讲究,只要合乎其道,顺应内心,便是大功告成。戴本孝作画时常以自然将自己改变而'澄怀’,这正是受道教之影响。所谓'道者,不可须臾离也’。宗柄所提出的'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像’、'山水以形媚道’,戴本孝看来甚为在理。”谢砚以此来说明:“可见戴本孝与宗炳在绘画的美学本源与形式因素上有不谋而合的观点。然戴本孝对宗炳这位隐士'澄怀观道’的极为肯定,并不意味对'六法’一并摒弃,只是不认同'法’,认为'法’在绘画中尚不足以作为真正的美学原则,或者说'法’并不可称为绘画美感之根本。戴本孝认为,'法’固然重要,然只有'心’与'情’的真实充分运用,审美对象最深层的精神才会被感悟激发出来。以内心所感去细细捕捉山水间的生动气韵,这才是创作的本源,故不宜将'法’作为品评绘画的限定。”

其实戴本孝在其晚年所绘一幅山水轴的题记中,就明确地谈到了他对宗炳观念的欣赏:

宗少文论画云,“山川以形媚道”,乃知画理精微,自有真赏,非他玩可比,仙凡之别,触景见心,仁智所乐,不离动静,背非澄怀乌作语此。

对于这段话,阮荣春认为,戴本孝首先注意到宗炳《山水画序》中所畅叙的道与南齐谢赫六法之间所对立的关系,同时该文又称:“戴本孝画上题句'取意于言象之外’源出宗炳,但他又赋于新义。宗炳认为,画山水只有'以形写形,以色貌色’,与物象形貌相似,才能'应会感神,神超理得’。这一思想一直影响到清代,我们在前面引援笪重光说的'精致入理,几乎入道’即是一例。而戴本孝则反对宗炳的这一主张,即反对对物象外在形貌的如实精致描摹,要求'脱尽廉纤刻划之习’,重在山水之神与人心神智的相渐。所以他在画山水下笔时,'一任其所至以为起止,……宁不足与造化相表里’。可见,戴本孝所信奉的'无为’思想,已不只是求取心境上的超脱,在笔墨表现的形式上,亦贯穿了'得意忘象’、'损之又损,以至无为’的老庄思想了”。

戴本孝除了以自然为师,同时也会临摹前人画作,比如张舜徽在《艺苑丛话·品书画第一》中称:

休宁戴本孝,字务旃,号鹰阿山樵。工诗,善画山水,恒以枯笔写元人法。余昔见其墨笔山水画册,凡八开。全用干墨涂染而成。清深幽远,自具一格。每帧题五言诗一首,气韵亦高。下方分盖“翁同稣书画记”、“松禅所得”、“翁氏珍秘”、“叔平”诸印,知曾为常熟所藏,非可多觏之物也。

可见,戴本孝的绘画特色乃是以枯笔来临摹元代名家作品,他所作《仿云林十万图》就是模仿倪瓒的作品,其在该画中题写有如下诗句:

我欲栖心归淡远,复嫌违俗过迂疏。

即看磊落崁崎处,可拟云林十万图。

从此诗中可以看出,戴本孝颇为欣赏倪瓒疏淡的画风,然其也并非一味地模仿,故他在《翁氏山水册》之二中写道:“倪迂过于简寂,故变其法,不必拘于一家也。”

对于元代的名家,戴本孝更为推崇王蒙,他在《山水册》中题有如下诗句:

卓哉黄鹤翁,香光因居士。

岂有贤渭阳,翻以似为耻,

渴笔貌孱颜,千秋寄仰止。

当年王蒙隐居在黄鹤山,故以黄鹤山樵为号,而戴本孝曾一度隐居于鹰阿山,故也自号鹰阿山樵。

关于戴本孝绘画喜欢用枯笔的问题,张庚在《国朝画征录》中称:“同郡戴本孝,号鹰阿山樵,山水以枯笔写元人法,小幅及册页颇可观。”秦祖永在《桐阴论画》中载:“戴务旃本孝,山水擅长枯笔,深得元人气味,大幅罕见,所作卷册小品,雅与程穆倩笔意相似。盖穆倩务为苍古,脱尽窠臼,鹰阿取法枯淡,饶有韵致,两家画各有所长也。”

以上两段中都谈到了戴本孝擅长枯笔,对此,张一弛在《枯笔的审美心影——以戴本孝绘画为中心的意境探赜》一文中予以了详细论述。此文首先谈到了哪些画家喜欢用枯笔:“学者李明曾根据《国朝画征录》中的记载,对明清之际擅'渴笔勾勒’的画家作了统计,其中包含了王时敏、邹之麟、徐枋、程邃、恽本初、戴本孝、吴历等三十七人。而傅申先生也曾作过类似统计,列举了如董其昌、程嘉燧、陈洪缓、弘仁、程邃、戴本孝等二十七人,这些画家主要集中于江南地区,以金陵、松江、新安三地为主,这三地也正是明末遗民画家所集中的区域。由此可以推测,枯笔风尚流行的原因不仅仅在于承继而来的元人传统,亦或有来自董其昌之影响。从渴笔画家的活动范围来看,遗民意识也很可能是其选择枯笔作画的另一个缘由。”

而后张一弛又提及戴本孝乃是枯笔方面最具特色的两位画家之一:“虽然在明末清初之际,以枯笔作画已渐成风尚,然而集中体现枯笔之意的画家,推程邃、戴本孝二人。程邃笔墨枯焦,笔劲厚重,王昊庐称其枯笔为'润含春泽,干裂秋风’。而戴本孝之枯笔,以简淡为主,更近于元季倪瓒之'枯’,且其对'枯笔’之法、'枯淡’之风亦有论述。”

对于这一点,薛永年在《戴本孝三题》中也指出了这两位画家之名:“对于专务干笔的画家,不仅要懂得一般意义的湿笔形态与一般意义的干笔形态的区别,而且要明了干笔画法中的'虚实’和'有无’的变化。如果把一般的湿笔称之为'实’或'有’,把一般的干笔称之为'虚’或'无’的话。那么对于干笔画家,还必须根究虚中之实与无中之有,又因为所谓的干笔画法时或也需要湿笔的映衬和补充,干笔画家又不能不寻求实中之虚与有中之无。适应这种技法发展的必然性,一批有真知灼见因而也获得突出成就的干笔画家出于明末清初。戴本孝与程邃可说是引人瞩目的代表人物。程邃用'无’与'有’总结了这方面的经验。他说:'于有处见无、于无处见有、始得谓之写意。’戴本孝则用'虚’与'实’分析了这方面的道理。他说:'笔法能实其所虚,复能虚其所实,此亦天地自然之理。”

戴本孝为什么有这样的偏爱呢?后世学者大多会引用他的这首诗来表明其观念:

老来泓颖不嫌枯,扫落云山淡欲无。

翻笑为淋手颠倒,最分明处最模糊。

由以上这些即可看出,戴本孝在绘画面貌上的独特性,而以上的引文中也大多会提及戴本孝主要创作小幅作品,大幅颇为罕见。南通博物院的王晓媛在《从〈陶渊明诗意屏〉探究戴本孝隐逸画风》一文中提及该单位藏有戴本孝所绘《陶渊明诗意山水屏》,对于该画的尺寸,此文中写道:“全屏共十二幅,为绢本,设色,纵168.5厘米,横54厘米。戴本孝传世作品较少,一生作画多为卷册小景,如此尺幅完整的山水屏更是罕见,可为戴氏的至精之作。”而对于该画的内容,文中则提及:“十二屏其中四幅,戴本孝引用了陶渊明的《饮酒》三首和《读山海经》,’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故人赏我趣,覃壶相与至’、'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画幅中山势连绵,飞瀑如练,白帆点点,林木葱郁,溪流蜿蜒,观者仿佛随着画家的笔端走进那宁静、清幽的村庄,领略那繁木林荫之下凉风吹襟的惬意,小酌的欢愉、采摘的乐趣,回归本心真我的心态跃然纸上。戴本孝以缥缈的画面,撩拨人心,尽显一个隐逸之士内心的期盼和向往。”如此大幅的作品,我却未曾寓目,看来有机会时定要前往南通一观。

2019年7月的最后一周,我在安徽境内寻访,因为赶上暑期,高铁票颇难买到,故几经辗转始终在安徽境内由南到北的折腾。25日这天来到了马鞍山市,安顿住处放下行李后,我上街找出租车准备前往和县石杨镇花园戴村,去探访戴本孝的遗迹。

从地图上看,马鞍山离和县不远,只是隔着长江,但两者之间却没有跨江大桥,我在路边看到几辆排队的出租车,于是走向第一辆向他出示寻访单。司机告诉我,这个地点在和县的最北端,已经接近省境,他听闻到我拍照后还要返回,于是开价400元。我问他价格为何如此之贵,他解释说这已经包括了过桥过路费,既然如此,坐上此车请其立即前往。

司机在路上边走边给朋友打电话,马鞍山的口音与南京话颇为相像,故我能听懂他的方言。他的朋友告诉他说从南北两侧绕长江大桥距离太远,不如坐轮渡过江,于是司机综合了他们的意见,建议这样走,我当然对此没有异议。于是开车前往轮渡。在路上,原本炎热的天突然下起了雨,而我们的车恰好赶上了这趟轮渡的最后一个空隙,我看到司机交了25元的费用。

马鞍山这一段江面颇宽,汽车轮渡以S型的方式横跨长江,也许是下雨的原因,江水有些泛黄,司机建议我站在车外看风景,他说这样可以关掉车上的空调。我的伞落在了酒店未带出来,故只能闷热地坐在车内,司机却站在雨中潇洒地抽着烟。我注意到他会遮着香烟,不至于被雨浇灭,看来他在这方面颇有经验。

长江轮渡路口

到达对岸后,司机跟着导航前行,这条路的两边树木长得颇为茂盛,虽然道路不宽,但一个小时的行程内仅遇到了一辆汽车。快到达目的地时,导航所指之路却与眼前所见不同,因为这里又开了条新路,我的感觉是越走越不对,建议司机返回。返回时在一路口遇到一人正在整理一些带着孔的管道,司机前往问之,终于问明白了目的地,原来车不能驶入新路,在岔口之处需要拐上一条很窄的水泥小路,沿此小路前行不到一公里就有一个小村庄。

终于来到村口

纪念馆指示牌

从村边的情况看,这一带进行过全新的整修,也许是新农村建设的产物,然而村口的标牌上却写明这里是“花园中心村”。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我要找的戴村,而司机却注意到路边有个指示牌上写明“戴本孝纪念馆”,于是沿此指示牌将车停到了一个标准停车场内。

再遇指路人

站在这里望过去看不到纪念馆,在路边遇一老农,他告诉我们由此右转还要前行几百米,司机刚开出一段路就说此路无法掉头,故我只好下车步行前往,请司机把车停在那个小停车场上。

沿着小路前行

小路的两边用细竹竿做成栅栏状,两侧是面积不小的池塘,水面上长满了浓厚的植物,看不到天光云影共徘徊的美景。

小亭

亭名

重修戴氏墓记

戴本孝纪念馆

走到对岸时,看到一个新建的小亭,亭名“碧落”,里面立着一块刻石,刻石的名称为“重修戴氏父子墓记”,看来戴本孝墓离此不远。由此接着前行,两百米处右侧有一个新建的仿古院落,影壁墙上挂着招贴布,上面写着“戴本孝纪念馆开馆典礼暨书函笔会”,看来这里就是所说的戴本孝纪念馆。

刻石的排列方式

戴本孝题画诗一

戴本孝题画诗二

纪念馆院景

纪念馆内景

走入馆中,里面占地约两亩,只盖了一排平房,院墙上嵌着一些刻石,浏览一过,全部是戴本孝所写题画诗。纪念馆锁着门,透过玻璃向内张望,里面悬挂着一些当代人的书画作品,并未看到戴本孝画作的仿品。将几个门一一看过,每个门都上了锁。隔着院墙我还看到侧旁有一个石牌坊,上刻“三戴墓园”字样。

新做的牌坊

拾阶而上

走出纪念馆的院落,沿着侧旁的水泥路向山坡下走去,墓园的石牌坊乃是新立,沿着牌坊下的小路前行约二百米,在一个山坡的空地上看到了三戴墓。

三戴墓

戴本孝之墓

这块平地约两百平米大小,并列着三个墓丘,戴重墓居中,左侧是戴本孝墓,右侧的墓碑则以怪体刻着“诗人戴移孝之墓”的字样,这种刻碑方式颇为罕见。三座墓均有墓围,直径大小相当,附近没有看到其他的古刻石,由此可感觉到该墓乃是新近修复者。

牌坊与纪念馆

拍照完毕后原路返回时,司机却找了过来,他好奇于我拍了哪些地方。我请他自己过去看,而我回到停车处去看那堵未来得及拍照的艺术墙。这堵墙用竹竿做背影,上面嵌着一些农具,同时还写着“本孝题诗”字样,可见当地颇以这位画家为傲。

装饰墙

戴本孝诗句

司机返回后,又沿着前来之路一路回驶,登上轮渡前,他却停了下来,摇下窗户向旁边的小贩招手,一个人递过来三个烧饼,司机给他5元钱,我们登上轮渡后司机把烧饼递给我,同时说过路费多收了你10块钱,而和县的烧饼最为有名,就把这个送给你吃吧。我接过烧饼很快吞下一个,果真味道异于他处,而此时的长江因为雨过天晴,看着江上的船慢慢驶过,心情也为之悠然起来,又想起泰坦尼克号的那些经典镜头里没有吃烧饼的场景,不过,我觉得自己也很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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