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9】“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文章作品

老父母的剩余时光

文章(加拿大)

“五子,昨天我们学校体检,和老同事相聚,魏老师一高兴请大家吃饭。二十几人一大桌,你爸也去了,很开心。魏老师小女儿已五十多岁退休了,昨天跑来跑去帮忙。我很感动想认她为六子,人家妈妈还不愿意呢。一笑而已,妈真的想你了,没法子!”

这是母亲在用微信跟我“私聊”。自去年开始,母亲把我们的名字“数字化”了,直接按出生顺序排名,省却许多烦恼。母亲今年八十七岁,“忘性”特别大,刚收好的东西,转脸就忘,似乎整天都在找东西。父亲九十有二,耳朵比较背,又患有糖尿病,大脑缺氧,一沾沙发就开始打瞌睡,午觉能美美地睡到下午三、四点。

母亲性格要强,一生不喜求人,所以至今两人仍住在几十年前购置的“老巢”里,生活自理,连保姆都没雇。每天一大早,两人搀扶着去对面的菜场买菜,开始忙碌的一天。早饭前和晚饭前,母亲要定时为父亲注射胰岛素,照料他吃完各种药,再吃自己的那一份。眼见两人年龄愈来愈大,照顾自己渐显吃力,哥哥姐姐多次邀他们去自己家里同住,母亲只是笑笑:还没七老八十呢,等哪天动不了了再去你们家不晚。忘了自己已是年近九十高龄的老人。

哥哥姐姐知道,母亲这是不愿成为儿女的累赘。好在父亲虽说瞌睡虫附体,腿脚尚好,走起路来腰板挺直,步伐坚定。母亲有段时间膝关节疼痛,吃了我带回去的“枫叶小屋”牌氨糖,竟然恢复得不错,这样的老人离动不了应该还有些时日。只是要让他们乖乖就范,大概只有等到动不了的那一天了。

老父母衣食无忧,身体亦无大碍,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想孩子。五个子女,皆聚少离多。老大在北京帮女儿带外孙,老二已在南京定居多年,目前虽然退休了也要照看小外孙,只有节假日才能回去看他们。老三的儿子在美国,一年中有半年去美国带孙子。仅剩老四一家原地坚守,可老四是个摄影发烧友,时不时来个说走就走的旅行,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为排遣寂寞,父母每天上午去老年大学蹭学上(他们早过了老年大学年龄上限,被校方劝退多次了),下午没地方去,只得呆在家里。有一次,二子没打招呼直接回来,想给二老一个惊喜。发现家里连灯都没开,两位老人坐在黑暗中,一个问:四子这回去哪儿玩了?另一个答:这回去的远了,说是去贵州拍梯田呢,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唉,一个个都忙啊。”父亲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突然,客厅一片光明,儿子从天而降,两人喜出望外,老泪纵横。

一日,二哥接到老父电话,告诉他:你妈病了,躺床上起不来了,家里连个端汤喂药的人都没有,饭都吃不上了。哥哥连忙坐上最近的一班长途车从南京赶回淮安。三姐也已到了,正在做饭,估计也是父亲一通电话叫回来的。老爷子一改往日的儒雅风度,脸涨得通红,大吼:生了五个匣子(家乡话,孩子),有事了一个都看不见!哥哥好言哄劝:不急不急,只要你们一声召唤,我立马就到。您就告诉我,到底希望我们怎么做您二老才满意。父亲蛮不讲理地说,我这一辈子就你这一个儿子,你必须回来陪我。四个女儿最贴心,也要陪在左右,要早晚都能看见。总之,五个孩子一个也不能少。一句话把哥哥噎得半晌无语:老父您这是要求我们像古人一样“父母在,不远游”啊!可古人不还有“游必有方”嘛?

我是家中老幺,远在加拿大,还没退休,不说不可能整日守在父母身边,就连回去看望他们都要提前规划,长途跋涉。从这个意义上说,是最不孝的一个。这些年,我尽可能把年休假全部用在回国,每年回去两到三次,每次三到四周。父母也习惯了,每到春暖花开,秋雁南飞的季节,达美航空就会把小女儿带回来。我回去是休假状态,可以全天陪吃陪聊陪逛,是最让父母满意的陪伴模式。

天有不测,庚子年的一场疫情,让这一切嘎然而止。

这就是为什么母亲微信里说她想我了。自去秋一别,已经整整一年,我和父母被禁锢在太平洋两岸,隔海相望,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无人知晓。深秋已至,落叶飘零,自然界正在进入冬藏,我对父母的思念也与日俱增,怀念往日与父母在一起围炉夜话的时光,那些故人、旧事、老话题。

“吴阿姨,就是小欣的妈妈,你还记得吗?”我们的谈话常常以这样的问话开头,然后我就很认真地想一下,说:记得啊,小欣现在怎样了?“退休了,在上海带孙子呢。吴阿姨年初去世了。”这里的吴阿姨可以是李阿姨、赵阿姨,但结束的句式不会变。母亲还告诉我,过去父亲每周三下午都去医院看望他的老朋友王老师,今年王老师因为搬回家住,夏天嫌热吹空调一病不起去世了。每次听到这些,我都会心口发紧:死亡的阴影竟如此深重地笼罩着父母亲的生活,侵蚀着他们原本安逸、闲适的晚年。眼见身边的老同事、甚至过去的学生一个个离世,自己的子女都在忙各自的下一代,老父母怎会不心有戚戚?他们就像登上山顶的旅人,一览众山小的同时,不得不品尝孤独的滋味儿。

在国内时,每次陪父母上街过马路,都是步步惊心。老人走路慢,走到路中央,交通灯已经变色了。好不容易上了慢车道,又有不受交通灯控制的电瓶车疾驶而过,稍不留意就可能被撞到。去年,父母无比痛心地告诉我们,信和财富卷款潜逃,他们辛苦积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被骗了。我们无语,不知道是该责怪他们太轻信,还是谴责骗子太残忍。就像哥哥姐姐反复告诫很多保健品都是骗人的,他们依然经不住营销人员的花言巧语,把成箱的保健品买回家一样,我的老父母,他们真的已经不适应这个时代了。

有一次,午睡起来,父母心情好,跟我说起他们儿时,各家带着小木凳去上学。放学时,孩子们只需按照家的位置排成东、南、西、北四条长队,由路长领着,唱着“放学歌”回家。到了自家门口的孩子,对路长说一句:“同学再见”,敬个礼离开队伍。一长队的孩子就这样反复地唱着《放学歌》,直到住得最远的一个孩子到家。我问,放学歌还记得吗?两人异口同声,记得!然后像孩子一样唱给我听:“功课完毕要回家去,先生同学暂分手,Goodbye, Goodbye,大家齐说一声再会。”

我不禁泪目,那个唱着《放学歌》的少年已经老迈,那个街上跑着黄包车、孩子排着队就可以自己回家的时代已经结束,那个属于我父母亲的时代真的已经结束了。我的老父母,他们只能在那个时代的记忆里,孤独地打发剩余的时光。

【作者简介】文章,江苏省淮安市人,毕业于南京大学大气科学系,理学博士,任职加拿大农业部Harrow研究发展中心。作品发表在《北京晚报》、《家庭》、香港《文综》等报刊。著有长篇小说《情感危机》《失贞》《剩女茉莉》,随笔集《好女人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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