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 如果孤独漫上来

如果孤独漫上来

◎朱成玉

我还是爬不到岸上来。

无论我怎样挣扎，怎样歇斯底里，都抓不到岸边的哪怕一棵草。

你若病了，世间的一切就都病了。你看哪里，都是灰暗的。

人在用生命喂养时间，我们的血肉，就这样被一点一点扔进岁月的托盘，时间之犬却毫不留情地叼走它们。

孤独将我置于火山口的边沿。月光遥远，湖泊冷寂。

那是一座小型别墅。要穿过很大一片树林后才可以到达。

门上的把手被阳光照着，很暖。

屋子里的明媚，如满血的管弦乐队。每一束光线，都可以弹出好听的曲子。

虽然很久没人住过了，但并不妨碍阳光的涌入。站在好多面镜子前，你发现每一个你都可以如此斑斓。

透过很大的一扇窗子，就能看见大海。

有一点点潮湿的味道，但并不令人反感，有阳光的普照，没几天这点儿潮气就会被蒸发掉。

没有家具，没有照片，屋子里一片空阔。这反而是我喜欢的，这可以让自己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而不是从上一段别人的人生里复制过来，我要的就是这一点。

从别人的人生里撕扯下一块碎布，是补不牢自己那个过于空阔的伤洞的。

我要斩断与过去的一切纠缠。

我已经能够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老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变老也是好事：我终于能够和父亲——这个给了我生命的人，分享我真正的童年。那其中没有太多自以为是的成年人想象出的单纯快乐，而我在时光的缝隙中无意瞥见的虚伪、势利甚至严苛，都蕴含在曾经不可言说的五味杂陈之中，可以向他倾诉。

法国画家奥古斯特·雷诺阿生命的最后15年中，一直忍受病痛的折磨，手经常扭曲抽筋。但他一直选择描画熟悉的快乐事物，所以他作品中没有一丝痛苦的痕迹，总是肯定着生活的美。

朋友忍不住问：“为什么你这么痛苦，还要坚持每天画下去？”

雷诺阿说，“痛苦会过去，但是美丽永存。”

看清世间磨难，却依旧热爱它。这样的心，终将得到命运的浸润。

一个人，或许只有遇见过太多牛鬼蛇神，才会成就一脸不温不火不急不缓的佛相吧。

《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这是一本书的名字，我不知道这是谁的书，但我爱上了这本书的名字。

哭不出来的浪漫，是一种怎样揪心的唯美！

殷勤的手帕等待着你的眼泪，你的眼泪却迟迟不肯落下，你退回到一个人的城堡，那里月光安然，那里湖泊无恙。

尼采在《最孤寂者》中说，“你为什么不安息呢，阴郁的心啊，是什么刺激使你不顾双脚流血地奔跑呢？你盼望着什么呢？”

曾经努力想去看清一些事，现在却开始放弃去看清一些事，怕自己抵达的彼岸，有太多的陌生，那种由熟悉转化而来的陌生，才是最冷的陌生。

你凝视镜子中的自己，你认出你自己了吗？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那些伤口却纷纷开出花，纷纷长出翅膀。

经过了几十个新年，终于变成一个旁观者，任烟花绚烂，歌舞乱眼。

人生落实到最普通最平凡的时刻，就是现在。

人们说，现在的你已经像渐被秋色渲染的树叶，而我怎么就无知无觉？不是对于机体的衰老，而是对于曾经令自己惴惴不安的提醒——这就是不断自己制造障碍或遭遇挫折的好处吧？认识到生命本质力量的有限，从而放下那些对奇迹的过度爱慕。

从现在开始，每一步，都开始走得真实，像一朵花不再为蝴蝶的赞美去开放，但它开放；不为秋天的一滴眼泪而凋零，但它凋零。这就是此刻的我。

我在自己的灵魂里招兵买马。我看到了光。是的，光。

把光放进黑暗里，那才是真正的光。你或许看不见它，但它在那里，时刻等待着穿透那紧抱一团的黑。

就像命运，再也阻挡不了我内心的火焰升腾。

我也不再惧怕孤独，甚至有些深深地爱上它。

如果孤独漫上来，那么，我就用更庞大的孤独把它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