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洪波：看神仙怎样做导师？——以如来佛和须菩提祖师为例
前一阵子，我写了一篇《导师稀松，我该怎么办？——孙悟空如是说》，从学生的角度对师生关系发表了一点看法，引起舆论哗然。
郑家声绘孙悟空
自知文章写得不够周全，难免会被“拍砖”，于是先行预告，还会续写一篇《现在我们应该怎样做导师？——唐僧如是说》，准备从教师一方予以进一步申述，尽可能做到论说完备。
不料这个话题竟是个硬茬儿，一时不知如何下嘴。久拖不决，有失信誉。现在，我“后退半步”，先做一番曲折迂回，看看《西游记》里的神仙们是怎样做导师的；反正神仙离我们远隔十万八千里，抹去了话题的敏感性，于是率而下笔，以为敷衍塞责。
关于金蝉童子转世唐僧的故事，《西游记》语焉不详，只在第十一回唐僧出场诗里有所交代，在别的场合则只是零星提及。
陈惠冠绘唐僧
诗曰：
灵通本讳号金蝉，只为无心听佛讲，转托尘凡苦受摩，降生世俗遭罗网。投胎落地就逢凶，未出之前临恶党。父是海州陈状元，外公总管当朝长。出身命犯落江星，顺水随波逐浪泱。海岛金山有大缘，迁安和尚将他养。年方十八认亲娘，特赴京都求外长。总管开山调大军，洪州剿寇诛凶党。状元光蕊脱天罗，子父相逢堪贺奖。复谒当今受主恩，灵烟阁上贤名响。恩官不受愿为僧，洪福沙门将道访。小字江流古佛儿，法名唤作陈玄奘。
这里说的是唐僧取经历难——九九八十一难——的前四难：遭贬、出胎、抛江、报冤，“金蝉遭贬”即是开门见山第一难。金蝉是如来佛的十大弟子之一，排名第二，故有的地方称他为二弟子。
连环画《唐僧出世》封面
“十大弟子”是固定称谓，特指如来佛十个大弟子，所以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第二位大弟子（有点拗口罢了）。金蝉遭贬的原因是“无心听佛讲”，通常理解为趴在台子上睡着了。
金蝉为何在如来的课堂上睡过去，《西游记》没有提及，我们不得而知，想来总有些缘由。
现在我们要讨论的是，金蝉一时犯困迷糊了一会儿，就要被“双开”，并且打落尘世，遭受九九八十一难之罪，刑罚是否过重？毕竟现在爱上课睡觉的学生很多，如此重罚，让他们情何以堪。
连环画《猴王出世》封面
课上睡觉，肯定不被容许，起码是不被提倡，无论是在大学，还是在中小学；但又确实尚未“入罪”，该如何处罚在法律上没有依据。我们只能从日常情理和教育伦理上来做考量。
有的学生会说，我睡觉是因为你的课太平淡无味，如果是听费翔、刘德华唱歌，我会睡觉吗？这话有迷惑力，但经不起逻辑推敲：唱的比说的好听，教师说的当然没有歌星唱的好听，但他们授课是传播知识，知识就是智慧，就是力量，没有什么知识是“平淡无味”的。不过这个问题可以另行讨论，这里姑且不赘。
课堂是教学的主要场所，授课是教育的基本形式，所以我敢肯定，没有一个站在讲台上的教师会允许学生在自己眼皮底下呼呼大睡。面对一些“无赖”学生，有的教师会无奈地说：“你们可以不来，但不要睡觉；你们可以睡觉，但不要讲话。”
电视剧《西游记》中孙悟空、须菩提剧照
可见睡觉比公然袭扰课堂秩序的喧闹好些，但比无故旷课更严重，因为你的公然“蔑视”，会严重影响教师讲演的情绪。而无辜旷课是学校明文规定要受纪律处罚的。现在一般高校规定：旷课三次，班主任要约谈，旷课三分之一，自动取消本课程学分。睡觉比旷课更严重些，又该如何处罚？
越是好老师，脾气越大，要求越高，处分自然也越重。历史上最好的老师莫过孔夫子，后世奉为“至圣先师”。他的《论语》里恰恰有一个他处理学生睡觉的故事。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何诛！”
宰予大白天睡觉，没说睡在哪里，当然也有人理解为课堂上走神，打瞌睡儿，孔子非常生气，可说是暴怒，说出了“朽烂的木头不可雕琢，粪土做的墙无法粉饰”这样绝情的话。言下之意，你这样不成器的，我已无话可说，不管你还不行吗？
或许有些熊孩子会说，你不管我正中下怀，小爷我落得清净自在。不对，你的父母不会同意，因为他不管你，但束脩（可理解为学费）还是要照交，而且没有了孔子的教诲和举荐，高官厚禄一类远大前程基本与你绝缘了。
所以，孔子的意见已经非常明确，作为在校求学的学生，大白天睡懒觉不行，课堂上睡觉断然不行。这是学校和教师的底线，只要你在课堂睡觉，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管你，任你自生自灭去。脾气大一点的老师，可能会直接劝退，把你当作害群之马“移出本群”。
董董路路绘《悟空拜师》
笔者也是教师，难免也会有学生在课堂睡觉的事情发生。我没有孔子的威风，更没有如来佛生杀予夺的权力，但《教育法》和学校章程规定的基本的处分权力可以用足。那就是——眼看着别人80、90的一遍遍欣赏着好成绩，你呢，对不起，一盏红灯高高挂。
也许有同学会说，“挂科”无所谓的，可以重修啊。那是你没走心没过脑。挂科的后果是很严重的。不能评优，不能保研；重修课程要另行注册，交百千不等的学费。
更为麻烦的是，我开设的课程很是专业，在学校里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你再重修还得找我，《西游记》在荆棘岭故事里怎么说的？“要得度，还依我”。你首先得认错，改过，否则还会被继续挂，挂了两次，你就赶不上毕业了，也无资格走进人才市场了。用句俗语，“吊桶永远落在井里。”
陈惠冠绘悟空学艺
同学们是知道我的，我这里是说说而已，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用过挂科这个“杀手锏”，这里就是在回答本文开头的话题：学生在课堂上睡觉该当何罪？
如来佛祖作为佛教教主，大概与孔子齐名，他对金蝉童子的处理，即使有点过重，但根本上说，错在趴着睡觉的金蝉，而不是站着讲课的如来。九九八十一难，唐僧被折磨得死去活来，虽然值得同情，但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须菩提祖师是孙悟空的第一任老师，他教会了孙悟空绝世武功——筋斗云和七十二般地煞变化。但是彼此的师生关系似乎没有一个好结果，祖师最终把孙悟空逐出师门。临别之际，须菩提祖师训诫道：
刘继卣绘《悟空拜师》
你这去，定生不良。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你说出半个字来，我就知之，把你这猢狲剥皮锉骨，将神魂贬在九幽之处，教你万劫不得翻身！
孙悟空谨遵师训，果然再也不曾提及师承学缘。孙悟空大闹天宫闯祸也好，西天取经得道成佛也好，似乎都与须菩提祖师没有丝毫关系。须菩提这导师做得神龙不见首尾，着实让人猜测不透。
其中最大的疑问是：须菩提祖师为何要驱逐孙悟空？
邮票孙悟空
金庸小说里写过不少弃徒。究其原因大致有二：一是犯下大错，尤其是在民族气节和国家尊严方面犯下“颠覆性错误”；二是师徒间“三观不合”，须臾无法共处。前者以全真教赵志敬为代表，后者以华山派令狐冲为代表。查《西游记》，孙悟空完全不在此例。
其一，孙悟空没有犯错。
话说孙悟空学成武艺，一日受大伙儿怂恿，抖擞精神表演了一番变化术，祖师不高兴了，没得商量，直接开除学籍。他责备悟空说：“我问你弄什么精神，变什么松树？这个功夫，可好在人前卖弄？假若你见别人有，不要求他？别人见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
显然，这不是光明正大的理由。孙悟空在自家门口展现本门武功，与师兄弟切磋学艺心得，何错之有？按照如此说法，所有武功和知识都要藏着掖着，哪里还有薪火传承、万世垂教之说？须菩提祖师自己的武校“斜月三星洞”也该早早关门歇菜了。
连环画《悟空拜师》封面
其二，须菩提与孙悟空师徒投缘。
当初孙悟空来“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学艺，祖师的第一印象非常好，立时就有招其为徒的意思，并且赐姓氏“孙”：
祖师笑道：“你身躯虽是鄙陋，却像个食松果的猢狲。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个兽旁，乃是个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阴也。老阴不能化育。教你姓‘狲’倒好。狲字去了兽旁，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孙’吧！”
溥儒绘《孙悟空大战南天门》
这完全是中国古代“赤子理想”的翻版。《尚书·康诰》：“若保赤子，维民其康。”《孟子·离娄下》：“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在古人看来，唯有赤子纯净无暇，是高尚君子的象征。
祖师的话，实际上也是在暗示孙悟空作为天地化生的“自然之子”，就是一个有德君子，或者说是将由小人升华为君子，因而对他充满着期望。
果然，聪明机灵的孙悟空不负恩师所望，很快在众多学子中脱颖而出。须菩提祖师不胜欢喜，仿效五祖弘忍三更传道，给悟空开了“小灶”，秘密传授他筋斗云和七十二般变化之术。
所以说，孙悟空既没犯错，也没有与老师犯冲，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弃徒。看来，只有一个古怪的导师才会做出这样古怪的事来。其中必有深意寓焉。
清中期粉彩描金须菩提佛祖尊师像
大家知道，《西游记》须菩提祖师的原型是佛祖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的须菩提尊者，他善通达空义，故称“解空第一”。
但他又具有浓郁的道教色彩，精通道教的丹术，他讲课也是“慢摇麈尾喷珠玉，响振雷霆动九天。说一会道，讲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开明一字皈诚理，指引无生了性玄。”还公然说“旁门皆有正果”。
据此我猜测，他本身就是一个佛门的叛逆者，或者说把师承学缘看得很轻，即使说他是佛门的一个“弃徒”，其可能性也是多少存在的。
如是，则下面的理解就变得自然而然。须菩提是圣哲，了然悟空的秉性和未来之一切所为。并且他支持悟空去搅扰乾坤，“砸碎旧世界”，所以他不仅传教绝世武功，而且还主动教悟空日后躲避“三灾厉害”的方法，说是“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显然，这个“三灾”就是指悟空日后要面对的诸种惩罚。
《大闹天宫》彩色动画片海报
他不让悟空言及师门，其实不是害怕悟空胡闹会祸及自身，试想这样一个无量神通而又豁达无忌的大尊者，大概已然怕无所怕；他之所以说出前面无比绝情的话，是要主动切断彼此的师生关系，断了悟空心头对恩师的挂念，以便其义无反顾、心无旁骛地去开创自己辉煌的事业。
诚然，大凡一个尊师的人，如果要干点出格或者荒诞的事情，首先会担心累及师门，辱没了恩师的声誉。
这么说来，须菩提祖师是在以特殊的方式支持着孙悟空，是其大闹天宫的“幕后推手”——总后台。
剪纸须菩提祖师
要之，无论是如来佛祖对金蝉童子的重罚，还是须菩提祖师对孙悟空的绝情“抛弃”，本来就无是非定论可言，只不过看着神仙们做导师，竟是如此率性而为，不必戚戚计算后果，才正真感受到教师是阳光下最美好的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