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文彬:唐代书肆——文人诗书生活的倒影
唐传奇名篇《李娃传》有这样一处细节,李娃与郑生重修旧好之后,为了帮助郑生参加科举考试,“娃命车出游,生骑而从。至旗亭南偏门鬻坟典之肆,令生拣而市之,计费百金,尽载以归”。
越剧《李娃传》剧照
作为虚构的叙事文学样式,传奇所写固多想象,但若干虚虚实实的生活细节穿插在其中,让人并不觉得荒诞离奇,倒是平添了几分真实和意趣,此中最引人关注的自然是“鬻坟典之肆”。
“鬻坟典之肆”其实就是书肆,别名书坊、书林、书铺、书堂、书棚等,它与我们今天的书店有些相似,但又有其独特的地方。
五都之市,十室之邑,必设书写之肆
关于书肆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西汉时期,扬雄《法言》即云:“好书而不要诸仲尼,书肆也;好说而不要诸仲尼,说铃也。”它是适应教育事业普及和文化学术思想发展的产物,比及唐代已发展到全新的阶段。
首先,分布的范围扩大,不仅在长安有分布,在扬州、成都、洛阳等地也十分普及,据卢藏用《陈子昂别传》云:“时洛中传写其书,市肆闾巷,吟讽相属,乃至转相货鬻,飞驰远迩。”可见当时洛阳书肆之繁荣。
杨沙绘《陈子昂诗意图》
甚至在偏远的边疆地区也出现了书肆,如《太平御览》卷七百一十八载:“(唐)交河王麴崇裕兄昭,少好学,尝有鬻异事书于市者,其母将为买之,搜索家财,不足其价,惟箧中有金钏数枚。既而叹曰:‘何爱此物,令吾子不有异闻乎!’促令货易此书。”
按《旧唐书·地理志》:“西州中都督府本高昌国,贞观十三年,平高昌,置西州都督府,仍立五县。显庆三年,改为都督府。天宝元年,改为交河郡。乾元元年,复为西州。旧领县五,户六千四百六十六。天宝领县五,户九千一十六,人口四万九千四百七十六。在京师西北五千五百一十六里,至东都六千二百一十五里。”
由此可知,李肇所言“五都之市,十室之邑,必设书写之肆”(《东林寺经藏碑铭(并序)》)并非夸饰之语。
清同治十一年浙江书局刊《旧唐书》
书肆的流通范围扩大,一定程度上方便了好书之人“阅书于肆”,并由此出现了一批知名学者,如徐文远,《旧唐书·徐文远传》:“其兄休,鬻书为事,文远日阅书于肆,博览五经”。又吕向,《新唐书》本传载:“疆志于学,每卖药,即市阅书,遂通古今。”
从现有的文献记载来看,唐代的书肆主要销售的有字书、日历、书画、诗集、佛经、小说等等,譬如吕温《上官昭容书楼歌》叙:“贞元十四年(798),友人崔亮于东都买得《研神记》一卷,有昭容列名书缝处,因用感叹而作是歌:……君不见洛阳南市卖书肆,有人买得《研神记》。纸上香多蠹不成,昭容题处犹分明。”
这里所提及的《研神记》,又作《妍神记》,系魏晋南北朝一部著名的志怪小说,由梁湘东王萧绎所撰。
鲁迅《古小说钩沉》手稿封面
吕温这首诗一方面证实了《研神记》在唐朝尚流传于世,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当时书肆经营种类多样。而这其中又以与科举考试相关的书籍最受欢迎,销量最多,前述《李娃传》即是其例。
此外,王定保《唐摭言》卷三《慈恩寺题名游赏赋咏杂纪》亦能说明这一情况:“白乐天一举及第,诗曰:‘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乐天时年二十七。省试《性习相近远赋》、《玉水记方流诗》。携之谒李凉公逢吉。公时为校书郎,于时将他适。白遽造之,逢吉行携行看,初不以为意;及览赋头,曰:‘噫!下自人上,达由君成;德以慎立,而性由习分。’逢吉大奇之,遂写二十余本。其日,十七本都出。”
当然,在书肆上买与科举相关的书籍也会遭遇一些尴尬,《大唐新语》便记录一位李秀才的囧事:
明刻本《大唐新语》
唐郎中李播典蕲州日,有李生称举子来谒。会播有疾病,子弟见之。览所投诗卷,咸播之诗也。既退,呈于播,惊曰:“此昔应举时所行卷也,唯易其名矣。”明日,遣其子邀李生,从容诘之曰:“奉大人咨问,此卷莫非秀才有制乎?”李生闻语,色已变曰:“是吾平生苦心所著,非谬也。”子又曰:“此是大人文战时卷也,兼笺翰未更,却请秀才不妄言。”遽曰:“某向来诚为诳耳,二十年前,实于京辇书肆中以百钱赎得,殊不知是贤尊郎中佳制,下情不胜恐悚。”
李秀才拿着二十年前在京城书肆淘来的行卷,谎称是自己所撰,去拜谒郎中李播,却不曾料到李播就是行卷的主人,真假李逵一相遇,可以想见当时李秀才的种种窘迫。
至于其交易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货币交易,如牟融《题朱庆余闲居四首之三》有“黄金都散尽,收得邺侯书”句。
明万历刻本《山堂肆考》
另一种则是实物交易,明人彭大翼《山堂肆考》引《唐丰年录》云:“开成中,物价至贱,村路卖鱼肉者,俗人买以胡绡半尺,士大夫买以乐天诗”,此外李咸用的“名流古集典衣买,僻寺奇花贳酒寻”(《寄所知》)亦可佐证。
时复打门无别事,铺头来索买残书
唐代书肆市场的繁荣,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书肆朝产业化、规模化发展,并由此形成了一套较为完善的运营系统:收购售卖并雇人佣书。
我们不妨先来了解收购售卖环节。书肆老板,又称“铺头”,通常都是一群目光敏锐、头脑灵活的商人,为了赢取市场,他们往往会主动上门收购诗集,譬如王建《题崔秀才里居》就有“时复打门无别事,铺头来索买残书”句,可见上门求购诗卷是“铺头”经常性的运营活动。
蔡云绘白居易
铺头购得诗文后,有的还会特意标识出来,白居易即是其例,书肆老板购得他的《秦中吟》和《百节判》之后,都会在诗卷上题注:“白才子文章”,以便获得更大的购买力。
需要指出的,铺头毕竟是商人,谋求利益是他们的本性,因此他们上门收购的大多都是名人诗集或符合市场需求的诗集,如张籍“新诗才上卷,已得满城传”(《和左司元郎中秋居十首之四》)、温庭筠“赋成攒笔写,歌出满城传”(《感旧陈情五十韵献淮南李仆射》)。
如此一来,那些不知名的诗人的诗歌或不合时宜的诗歌便被排除在外。这种情况在唐人的诗歌里也有体现,姚合就抱怨过这种不满:“兄寒弟亦饥,力学少闲时。何路免为客,无门卖得诗。”(《送费骧》)
陆龟蒙亦发过类似的牢骚,“比于黄绢词尤妙,酬以霜缣价未当。唯我有文无卖处,笔锋销尽墨池荒”(《顾道士亡,弟子奉束帛乞铭于袭美,因赋戏赠》)。
清刊本《尚书故实》
因此,有学识有眼光有专业素养的铺头就显得十分可贵了,李绰《尚书故实》便记载了这么一位有品位的铺头孙盈:
京师书肆孙盈者,名甚著;盈父曰仲容,亦鉴书画,精于品目,豪家所宝,多经其手,真伪无所逃焉。
孙盈及其父亲孙仲容不仅经营书肆,还拥有丰富的书画鉴赏经验并为“豪家”所信任,孙家书肆由此名声显著。
铺头收购而来的书籍到底数量有限,已无法满足日益增长的市场需求,故雇人佣书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韩国榛绘白居易
这些人被称为“佣书人”,他们大多出身贫寒,靠佣书谋生自给。白居易《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云:“西舍有贫者,匹夫配匹妇。布裙行赁舂,短褐坐佣书。以此求口食,一饱欣有余。”
权德舆在《与黜陟使柳谏议书》中也说:“今右以赀用所迫,苟进一官,则佣书贩舂,亦足自给,必不敢以区区之身,上累名器”。
从已有的文献记载来看,这些佣书人的收入仅仅糊口而已,敦煌石室写本中,就附有当时的写书价,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比较切实的参考:“《药师经》1卷,酬资1吊(合1000文);《大涅粲经》40卷,酬资30吊;《法华经》7卷,酬资10吊”。
即便是书法出众的吴彩鸾“以小楷书《唐韵》一部,市五千钱”,后屡抄屡卖,“所市不过前日之数”。
敦煌写本《药师经》残卷
尽管如此,唐代图书的价格却不低,这大概是因为抄写的周期长,写本难以复制,再加上有的书肆所售写本还特别讲究的缘故。
故唐人诗歌里“家为买书贫”之类的抱怨之声不断,如张籍“得钱只了还书铺,借宅常时事药栏”(《送杨少尹赴凤翔》)、齐己“四座共推操檄健,一家谁信买书贫”(《寄荆幕孙郎中》)、周贺“分题得客少,著价买书高”(《寄姚合郎中》)、杜荀鹤“卖却屋边三亩地,添成窗下一床书”(《书斋即事》)。
值得注意的是,这时期的书肆交易还呈现出国际化的趋势,吸引不少国外商人、僧人、使者纷纷前来购买书籍,如日僧圆仁“买维摩《关中疏》四卷,价四百五十文”,又,粟田真人“悉赏物贸书以归”,又,多治比县守“所得赐赉,尽市书籍,泛海而还。”
明嘉靖四十五年谈恺刻本《太平广记》
有的商人出手还特别阔绰,《太平广记》卷二百一十三《周昉》条引《画断》载:“贞元末,新罗国有人于江淮,尽以善价收市数十卷”,尽载以归。至于鸡林商人购买白居易诗,更是给出“每以一金换一篇”的高价。
贫来卖书剑,病起忆江湖
唐代书肆的高度繁荣,买书、藏书已是唐代士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四》:“旁舍连高竹,疏篱带晚花。碾涡深没马,藤蔓曲藏蛇。词赋工无益,山林迹未赊。尽捻书籍卖,来问尔东家。”
又,李廓《上令孤舍人》:“名利生愁地,贫居岁月移。买书添架上,断酒过花时。宿客嫌吟苦,乖童恨睡迟。近来唯俭静,持此答深知。”
又,徐夤《寓题》:“酒壶棋局似闲人,竹笏蓝衫老此身。托客买书重得卷,爱山移宅近为邻。鸣蛩阁上风吹病,落叶庭中月照贫。见说天池波浪阔,也应涓滴溅穷鳞。”
徐夤塑像
在某种意义上,它们与饮酒、赋诗一样,成为了反映士人身份特征的一种符号。
然而人生无常,聚散有时,对于读书人来说,最怕的就是迫于生活压力,不得不变卖典籍为生的窘境,“贫来卖书剑,病起忆江湖。”(李中《书王秀才壁》)
故《北梦琐言》:“唐咸通中,荆州有书生号‘唐五经’者,……常谓人曰:‘不肖子弟有三变:第一变为蝗虫,谓鬻庄而食也;第二变为蠹鱼,谓鬻书而食也;第三变为大虫,谓卖奴婢而食也’”。
赵璘《因话录》卷四就记载了这么一个不肖子弟“鬻书而食”的故事:“李公有故人子弟来投,落拓不事。李公遍问旧时别墅,及家童有技者,图书有名者,悉云卖却。李责曰:‘郎君未官家贫,产业从卖,何至卖及书籍古画?’惆怅久之。复问曰:‘有一本虞永兴手写《尚书》。此犹在否?’其人惭惧,不敢言卖,云:‘暂将典钱’”。于是李公门客周愿借此揶揄道:“已遭尧典、舜典,又被此儿郎典”。
清嘉庆刻本《太平广记》
鉴于此,不少唐人常常告诫子孙不典卖书籍、不坠先业,如《太平广记》卷二百零一“杜兼”条引《传载》:
杜兼尝聚书万卷,每卷后必自题云:“倩俸写来手自校,汝曹读之知圣道,坠之鬻之为不孝”。
杜兼题诗垂诫子孙不要“鬻书而食”,尽管如此,但其书仍不免被卖,宋朝就有人在藏书家苏维岳家见“杜氏书尤多,所题皆完”。这样的转卖易主的故事,在当时恐怕也不是个例吧。
最让人唏嘘感叹的,莫过于徐夤在《经故广平员外旧宅》所言:“门巷萧条引涕洟,遗孤三岁著麻衣。绿杨树老垂丝短,翠竹林荒著笋稀。结社僧因秋朔吊,买书船近葬时归。平生欲献匡君策,抱病犹言未息机。”
《唐宋传奇集》
江南水乡,以船为交通工具。经营书籍,到门上做买卖,为的是灵活方便,故有买书船。贫困潦倒的读书人死后,定有书籍要卖,故而买书船立刻就赶来了,一句“买书船近葬时归”到尽了多少读书人的辛酸!
唐人小说对书肆的描绘,与唐人诗作所蕴含的信息互相发明,在文人墨客的笔下,这些记忆犹如一面视窗,鲜活生动地再现了千余年前的书肆场景,一定程度上充实了后人对唐朝都市文明的想象,让人感受到文化的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