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海外｜李敏：父爱如山体滑坡

原创作者：李  敏｜美国盐湖城

父爱如山体滑坡

其实我很想把此篇命名为《我想我爸了》，但一想到我跟老爸“斗争”了这么些年，不蒸馒头争口气（啊不是）说什么也不能承认这种矫情的东西并且还要附带嘲弄气息——父爱如山体滑坡，生活在5G时代的人们懂得都懂。可能就我爸不太懂，这句却不是嘲讽，而是事实。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就小学文凭，是个没文化的人儿。此时我妈要在现场必定会故意补一句，哪有，你爸也是读完初中了的。不管怎样，反正我从小到大就没让我爸管过学习，起因很简单。小学三年级的我经常会被要求做一些在家长的监督下有感情地朗读课文这种看似能亲子互动实则相互应付了事的作业，有一次我在读到“蒲公英的种子，微风轻轻一吹，毛茸茸的飞走了”段落时，恰逢我喝酒尽兴而归的父亲在侧，他生气地打断我，并且严厉指出我有读错的地方，应该是毛茸（sou）茸 (sou) 而不是毛茸（rong）茸 (rong)，当时小小的我只能眼神求助妈妈，并且内心自此关上了任何想向父亲求助学习知识的大门。兴许正是如此我才从小就有了学习这件事只能靠自己的觉悟吧。小时候我爸经常不在家，所以能体会到的父女亲情屈指可数，并且老爸性格别扭，我也不知道他拧巴个什么劲儿，总之他绝对不会像别人家爸爸一样会把孩子举高高然后故意拿胡子扎得对方个个笑，他说他腰疼让我别闹；也不会像别人家爸爸一样把自家女儿当公主一样温声细语，他只会对我下达命令：去，给爸爸买盒烟。更不会像别人家爸爸一样在他的小棉袄犯错后帮忙掩盖事实企图躲过妈妈的惩罚，他会乐滋滋地嘲笑我哎呀这下惨了看你妈回来怎么收拾你哈哈（往往此时我的内心：讨厌的爸爸！）。乃至于属于父女俩为数不多独处的日子里我跟老爸也都是对峙的状态，这种对峙包含着我对他的三分嫌弃，三分逃避，三分无奈，还有一分默默的等待。嫌弃是因为喝酒吧，在我爸的世界里可以没有馒头，但是不能没有烧酒。关键别人家的老爸醉酒后都很可爱啊，我家老爸醉酒后却很讨厌，大概他觉得喝醉后能变成皇帝，可以尽情“扰民”，可惜“民”只有我跟我妈两个，真可怜。小小的我没法逃避，一家三口住在妈妈单位分的厂房里，一室一厅哪儿也逃不了，只能任由老爸将我拖在怀里，听他口齿不清地跟我哭诉一些模糊的情感，关于我奶奶，关于他奶奶，关于他儿时的不幸与不易。然后从小共情能力就爆表的我就跟着他一起哭。于是第二天我就得洗头发，毕竟顶着满头的酒气冲天外加口水和涕泪去上学不是很礼貌。开始逃避是长大了一些。什么？老爸又去喝酒了？那我先去邻居家待一会儿。什么？老爸找我回家？完了，逃不了了。但我还有妙招。“老爸我作业还没写完。”“老爸我还要练琴。”“老爸我明天还要早起去上课。”好在只要拿学习当挡箭牌，就是奏效的。其实老爸在原则问题上还是从来不会胡闹的嘛，那么问题来了，他到底喝醉没有？等我再长大一点儿，渐渐懂点儿事了，每次面对喝醉了的老爸，总是会沉默。内心也是有恨的，我觉得他一点儿都不爱我，也不爱妈妈，更没有尽到对家庭的责任。年少时期的感情是热烈而纯粹的，无端端的爱恨也容易被放大。这种心情在我中学时期达到了高峰，我甚至曾怂恿过妈妈实在不行就离婚吧。而且连带着期盼过年的大好心情都复杂了起来，因为冬天到了远在额旗种瓜的讨厌爸爸就要回来了，于我而言家里多一个醉鬼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儿，连乐乐（彼时我家养的可爱狗狗）看到他都躲着走，想必狗子内心也是很无奈吧。但是我妈还是说，你爸爸很爱你，很爱这个家。我翻白眼，我可没看出来，那他爱你吗？然后轮到我妈冲我翻白眼。再到后来我上了大学，出门闯荡。想家的时候偶尔会下意识叹气，这会儿老爸又该喝醉了吧。还记得有一年夏天我想着就不回家了吧在外面实习好为以后作打算，然后我爸说，你不回来爸爸种的瓜谁吃呢？我一向活泼，但那次我沉默了很久。可能从小到大我的确是忽略了很多很多。譬如年轻时候的老爸为何会嗜酒如命，又为何明明一个大男人能在酒后哭得像个孩子，再譬如为什么他对外人包括那些酒友都能谈笑自如，而回到家后却闷声闷气乃至于脾气阴晴不定。事实的真相是——我老爸，自小丧父，还没成人母亲也走了。但其实老爸是被抱养来的，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在哪儿。十二岁便要为生计发愁，为了讨口饭吃更别说读书了，偶尔也能听长辈叔叔阿姨们讲一些那个年代艰难苦涩的生活。听说老爸曾经为了吃口猪肘子跟人置气伤了手腕，从此以后家里条件稍微好一点儿过年必备上酱猪蹄；听说老爸曾经没地方去过年还是吃着好哥们儿从家里偷带出来的酒菜，难怪他混了一身叱咤酒场活跃氛围的本事；听说赚工分吃大锅饭的年代老爸会因为筷子功夫太差抢不到面条，难怪他后来学得了一手的厨艺能做出天下第一好吃的黄焖羊肉，却再也吃不下太厚的面条。恰巧碰上九十年代的大好改革时期，却因为从小辍学没办法靠知识改变命运，但老爸也并不是没有努力啊，他去沙子里头挖苁蓉，去给局里烧锅炉，去给纯净水公司当送水员，大概这点微薄的收入有一点儿是一点儿吧。他也愁啊，别人家的孩子都能喝得起牛奶，可他望着自己的黄毛丫头或许只能：丫头，来点啤酒吗？生活有多苦，这酒就有多苦。默默喝下后获得短暂的忘却吧，不去想自己为何从小就命苦早早失去爹娘，不去想那些自从没爹没娘后混社会时遭受了冷眼和贬低却没处去说的委屈，不去想为何明明自己最爱的亲闺女却不跟自己亲近的疑惑。所以醉酒后的失态，对亲近之人的阴晴不定，一切的根源都在这里，试问连自己都没有得到过完整的父母之爱，成长的途中压根没拥有过温暖的家，又如何能很好地表达对女儿的爱并且去正确地维系温暖的家呢？都说原生家庭的痛要用一生去治愈，可老爸总归不能像我一样读一读高中的课文《背影》去思考父爱与亲情，所以他只能敏感而又纠结着过了这么些年。忽然想起在上海打工的那几年，老爸唯一来看我的那次。他打地铺睡在我床边，沉默了许久忽然问我啥时候回家呢，我说不想回去。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马回怼我，而是顿了顿说，早知道让你跟之前那个小伙子处对象了，这样你不得跟着嫁回来？我说你不是看不上他么？他翻了个身咕噜一句“我这不是后悔了么”。“我不想你也嫁个低学历的，跟我一样。”我听完这两句没头没脑没逻辑的话没作声也没有去想老爸到底是想我嫁人还是不想，而只是想到白日里带他逛大上海，带着他扫了辆小黄车，他惊讶地说咱不能骑别人的自行车吧？我哈哈一笑教他用手机扫二维码，然后我们父女俩骑着小黄车驰骋在大上海的大街道上，当时老爸脸上的光彩仿佛一个刚学会骑车的小朋友。也不知道有多少个爸爸都像我爸一样，还没体验过童年的美好就被迫学着大人的模样去讨生活了，到如今年过半百还要纠结着笨拙地去考虑女儿的终身大事，可有些特定时期需要成长确认的东西，错过了可能这一生也没法追回，那些爱与救赎，那些成长与舍弃，那些迷茫与挣扎以及被生活的尖刀砍去的天真与赤诚。可说到底，老爸也是第一次当爸爸，二十出头就已为人父，他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当一个合格的老爸，但他大概也是用尽了全力想去当一个好父亲吧。如今想明白这些后的我现在终于也能报之以微笑了。父爱如山体滑坡，我所理解的是只有生活中真正经历过如“山体滑坡”这般沉重苦难的人可能才会领悟吧，我还好，毕竟就算我的生活中出现了“山体滑坡”华友老爸给我挡着。但越成长体会得越深，我也终于遇到要为五斗米折腰的时候，也终于为一个月的工资而不得不练就招牌微笑，也终于为前程发愁枯坐到天明，也不得不偶尔借酒浇愁愁更愁，我突然也能明白了老爸坚强背后的软弱，曾经的老爸恐怕只比我更艰难。释怀后的我其实很想跟我的酒鬼老爸说，老爸当得很好，下辈子不许再当我老爸了。若有来生我俩互换一下吧，行么？你要是敢偷偷跑去喝酒腿给你打断！这句是玩笑话。快要入冬了，喝酒的黄金时节即将来临，老爸你悠着点儿吧。好吧我就知道说了白说，那就祝我老爸是——流水的酒席，铁打的酒鬼，如山的父爱可别再“滑坡”啦。一气呵成于写于美国的中秋节之夜2021年9月21日星期二

作者简介李敏，笔名：善辣贰。海外党，游戏行业，设计相关，左旗人，爱吃酿皮和烫菜，梦想是成为永远的魔法少女（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