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连载三十四

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

(持续创作中)

十. 何日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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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师部机关耽搁的这半个多月,大学已经开始放寒假了。

严冬雨迫不及待地等到了这个假期。放假第二天,她就来到了北京,要来找我。

一一这一切,我都浑然不觉。

她的那本日记,一笔一划地记下她当时的心迹一一

我无法知道你在哪里。漫长无际的邮路上,没有任何关于你的标记,也传不来你的一丝讯息。

我只是一只茫然无措的小鸟么?我的不肯安分的双翅,扑落了书桌旁往日惯有的安然和宁静。每天课余的时间里,从窗口向外窥视,多少次坐下又站起;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想看什么,飘飞的雪花一次次卷走我这个冬日的思绪……

如果能够找到你,我愿意做一只穿越冬天的鸽子。真希望每个日子,都能听见你吹响的鸽哨:低沉而悠长的呼唤,是浸透我心灵的暗语。哪怕这声音十分微弱,从遙这的地方幽幽传来,也能回旋不止,与我相遇。

我绵长的心事,都被掩埋在这雪落无声的冬日里。没有谁比鸽子更记得飞去归来的路程,我的每一次追寻,都写满忠诚地指向那个仓促而热烈的欢聚。然而,我却一次又一次地扑空,骚动之后便是失落的颤栗。但我不悔,用恒久的耐心,等待柔情的呼唤再度响起……

我不指望,流血的伤口在怎样的时候才能痊愈;我不在乎,春天隆重的节日我将缺席;我不奢求,翅边划过的景色有多美丽;我不惧怕,身后会有怎样的风暴骤然来袭!

飞累了的时候,为了能有一个地方歇息,我要筑一只小巢了。以横竖穿插的枝条做壳,用我折断的羽毛垫底;在能够眺望远方的树冠上,让门窗坦然为你洞开,告诉你一一我在这里……

生活真的不易,让一个刚过二十岁的女孩子也学会了沉思,懂得了寻觅。她也曾被裹挟在离岸很远的潮水中,因为有了救生圈和救生艇,她的优越感不管她自己承认与否,都是与众不同地存在着。她想跳就可跳出漩涡,她想离就能够离开激流。

而我呢?根本无法与人家相比。当我把我的青春、我的生命,乃至我的一切,交付给奔流的江潮之后,我便再也没有理由,也找不到任何借口,对曾经挽留过我的岸,做一次回首……

潮流袭来,两边的岸都消失了。但是,还有第三条岸站立着,这就是我高高扬起的帆!

我的十八岁、十九岁和二十岁,在用劳动汗水铺就的路上,不仅有画笔为伴,还有诗歌和散文相随。

实在是上苍施以厚爱,让我在沙漠里找见了一片绿洲。

当我的画被层层选送到北京,接到总部调我进京的通知时,我竟然惊呆了!

那一夜。我做的梦,像一座对我敞开大门的城堡,是用滚烫的热泪粘合着憧憬的砖块砌成的呀!

想想那些最疲倦的时候,我独自来到无名河边,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涌出眼眶。这时,一只很温暖很有力的手轻轻放在我肩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别松劲儿,路还远一一勇敢地向前走……”

给我鼓劲的,是接我当兵的钟副指导员。他像我的“老班长”一样时时关爱着我、帮助着我。

他拉着我的手,沿着河岸慢慢地走。斑驳的月光下,听他叙说他那不曾被人知晓的一段艰难坎坷而又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历程。

那一夜,我感觉我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钟副指导员的名字改了。

这是我这次到老连队去,临别的时候,他才告诉我的。

原先他叫钟守良,改名以后叫郑守良。

关于改名一事,他是慎重的,也是向上级打了报告的。

说起改名的缘由,那就难免一把鼻涕一把泪了一一

以前我并不知道,副指导员也几乎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他是从越南战场上下来的,参加过抗美援越战争。战争结束后,参战部队的一些士兵作为战斗骨干被分配到其他部队,铁道兵也分来一些。他是其中一员。这些战斗骨干来的时候就是“干部苗子”,陆续被提了干。

两个兜的军装换成了四个兜的军装,按说这是喜事呀;可是,悲哀的浓云却一直压在副指导员心头。

什么事值得他这么发愁?

话还得从战场上说起一一

那是在执行一次穿插任务时,他跟着班长“老郑”和全班战士顶着暮色朝山下疾走。军车在前面的沙土路上驰来驶去,扬起的尘灰里夹杂着浓浓的硝烟味道。炮弹不时地拖着尖利刺耳的啸音飞过。突然,前面打头的“老郑”停住脚步,像一尊塑像一样一动不动。

班长说:“完啦一一我踩了地雷,你们谁也别过来!”

钟守良要去帮他排雷,被“老郑”骂了回去:“你他妈找死!”

钟守良不知所措,急得要发疯一样。

“老郑”像什么也没发生,朝北(那里是祖国和家乡的方向)看了一眼,平和地对离他最近的钟守良说:“兄弟,我媳妇和她肚子里的娃,都交给你了!”

这是班长最后的嘱托,钟守良记住了。

随着一声轰响,天地间仿佛也铭记下他的嘱托……

班长姓郑,钟守良的母亲也姓郑;他俩的老家虽说一个是陕西,一个是河南,但都在两省交界处,相距不足百里。

“老郑”媳妇的照片全班人都见过,钟守良也不例外;照片上的女子清秀端庄,眉眼洁净。班里的战士们不敢说,排长敢说:

“郑班长啊郑班长,你可真够意思一一把漂亮媳妇的肚子搞大了,你倒上前线了……”

他牺牲时,媳妇刚怀孕五个月。

当时这句令人喷饭的话,现在想想,谁都想哭,却欲哭无泪!

神使鬼差地,从第一次去见班长媳妇的时候起,他就自报家门姓“郑”。她也一直以为他姓郑。这么巧,她没有多想。他也没敢多想,只是想给她些许安慰。

始终,他没把班长牺牲的消息告诉她。

她问:“小郑,老郑怎么不回来?”

他无语。却心里也在想,班长或许还能回来……

但瞒是瞒不住的。

没多久,她什么都知道了;连老郑最后的嘱托,她终于全都知道。

他第二次去,是清明节,接她娘儿俩到中越边境的烈士陵园来扫墓。

她哭得死去活来……

他也心如刀割。

那个尚在怀中被他抱着的女娃,满眼泪花;他怕她受到惊吓,就四处寻觅,采了一大束盛开的野花。

离开的时候,他让女娃把捧着的花束摆放在给了她生命的人坟前,教她喊:“爸爸……”

女儿的呼唤,班长能听见吗?!

从那以后,快五年了一一

他没谈过对象。

她也没有再嫁。

那个五六岁的女娃,因为每年都能见到他,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爸爸……

她还是叫他“小郑”,什么时候能改叫“老郑”呢?!

再来说说严冬雨吧一一

她是在心花怒放的情况下看到我那张照片的。虽然她的母亲并不为之所动,没有把照片换成通往大学校门的通行证;但她还是好好地把照片收藏起来,想念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像给喝的水里加上蜂蜜一样,丝丝缕缕地甜……

她想,自己给所爱的人编织了精美杯套的喝水杯里,水也是这样甜么?

那年,她才十六岁,世界对她来说正是非常简单而又非常细腻的时候。时光像一列呼啸而过的火车,在每一个站点只停留很短的时间。驶过了几个站点之后,她现在已经要向自己的二十岁挥手作别了。

上大学真的没什么意思。

同学是什么?

好多不同个性的人,从不同的地方走来,只为了在这两三年或四五年的中间,共进一个食堂,共上一个厕所;共在一间教室,共用一张桌子,共读一本书;一起在太阳初升的早上,在球场里跑步遇见;一起在草坪上闲聊时,为了一句可笑可不笑的话,哄然地笑一次;华灯初上时,一对对稚气未脱的男女躲进树丛背面,酝酿初恋的故事……然后,再陆续分开,陆续走向不同的地方,陆续走向不同的命运……同学,可不就是如此了吗?

校园里,即使是恋人,到了毕业季,就如同下了一道封杀令,早已把那些山盟海誓忘得一干二净!

在价值的天平上,同学是重不过战友的。

当一场灾祸或一种劫难降临的时候,战友可以患难与共;同学能吗?好像不能。

在一次战争或一场搏斗开始以后,战友可以生死相依;同学行吗?好像不行。

一个非常事件突然发生的时候,战友可以挽臂并肩,同学会吗?可能不会。

为了担当为了责任为了使命,战友可以挺身而出;同学敢吗?可能不敢。

她觉得,同学和战友,两者是无法比的。同学是从青少年到青春期遇见的伙伴,一起玩玩罢了;战友是青年在一起友情和感情最深也最醇的人……

在辽阔的人海里,逐渐失去了音讯的战友,在一些突然的似曾相识的时刻里,是不是也会想起她来呢?是不是也会回想起心如大雪铺地般的洁白无瑕呢?

她真正体会到了:思念,竟然也是一种幸福!

曾经相逢的人,已不知去向,未见踪影。

何日才能再相逢?

在这独对长街的寒夜,她又迎来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同样的街道,同样的风景,不同的人及别样的心情。

独坐,望雪。是什么样的情愫,涌入心底;又是怎样碧绿的思绪,圆润的滚动,腻滑的旋转,似一颗颗记忆的水晶。

每个人的一生中,心里总会住进一个人。

也许这个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是怎么住进来的。

她想对那个住进来的人说:走进心扉,我就是你的栖息小巢;走出心扉,就会通向天涯海角。你的心,就是我的海角与天涯;我不能走的太远,天涯海角足矣……

其实,她已经走的很远。

无论风中、雨中、雪中、雾中,她一直在追觅,一直在寻找……

此情此景,此心此愿,就是为了证明一个许诺,递送一声回应一一

游走,不过一个地球;

路远,只求今生相伴。

责任编辑:白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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