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川
一
解州关帝庙的创建史最早可推至隋初(隋文帝开皇九年,公元589年),宋真宗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重建。其实,对关羽的大面积信仰,尤其使他实现了从人到神转变的,是明万历年间,明神宗将其封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镇元天尊关圣帝君”。于是,各地的关帝庙、关圣庙、老爷庙,才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明朝辽阔的土地上。这位喜欢躲在深宫炼丹的皇帝爷,也许在烟熏火燎中得到了神灵的什么启示。于是,在他的进一步推动下,关羽就像宫中那座八卦炉的轻盈虚烟,袅袅升腾,越过蓝天下明黄的金顶,仿佛获得了巨大势能,向辽阔的民间扑散,在山山水水间与那些充满期盼的虔敬心灵相遇,仿佛一瞬间,就凝就固成了关羽的灵位(因宗教和封建统治两方面原因,有人将隋唐到宋元视作关羽形象从人到神的转折期。最早将关羽奉为神明的可以追溯到佛教的天台宗,守护佛法的“伽蓝神”就是关羽,从中也可以看出隋唐之后印度佛教的中国化趋势)和肃穆巍峨的庙宇。信仰的“气脉”游走四方,氤氲,持久,蓬勃。直到今天,除了遍地的关帝庙以外,南方很多民间的草根剧团仍然穿梭在边远的山区、村落,在市场的夹缝中坚韧地生存,它们演绎着无数关公的故事,关羽在那些粗糙的管弦、锣鼓、喇叭、铙钹、歌喉和身段中依然栩栩如生地活着。民间是滋养英雄传说的厚土。英雄的肌肉和毛发吸收着大地的供养,永远都在成长,矫健、有力、茂盛。
在民间这类旺盛的“精神需求”背后,肯定不仅是生命的娱乐与灵魂安抚的渴念,还有历朝历代战乱投射的阴影。虽然战争造就英雄,但人民厌恶战争。对于英雄的“审美”和崇拜,只有在远离危险的和平年代才能形成阔大气象。在战争与和平的持续张力中,关羽逐渐化身为一代代百姓心中“驱除战争恐惧的精神力量”与道德楷模。庙堂与民间达成了“共识”,各取所需,各有“侧重”。不过,关帝唤起的是战胜邪恶的勇气和力量,护佑的是生民的祥和与福祉,慰藉的是一颗颗历经丧乱的心,满足的是对幸福富裕的渴念——这是极其重要的。在封建帝王们看来,关帝更是“忠义”化身。“忠义”,更使统治者找到了民众意志得以流动的窗口,找到了从“庙堂”与“民间”两个空间维度纾解某种力量(暴力的或精神的)可能淤积的毁灭性洪流。这就不难理解历代统治者为解州这片宫殿挥毫题匾的原因了——现在,我们仍能看到康熙题的“义炳乾坤”,乾隆题的“神勇”,咸丰题的“万世人极”,甚至慈禧题的“威灵震叠”——统治者与民众实现了信仰的“共建”。只有“共建”,能让一种存在长期“保鲜”和“成长”,而不会腐败变质。
二
像所有庙宇的命运一样,解州关帝庙也几度遭遇焚毁和倾圮。我所看到的关帝庙已经是康熙年间的建筑了,康熙四十一年(1672年),一场大火将原先的华美殿堂化为灰烬,关羽的神灵也没有保护住自己的栖身之处。于是,历时十载而重建。信仰笃定的意义就是如此,毁灭的不过是可以不断复现的形式——它们只是精神的外在呈现。信仰虽然可以对应繁缛的仪式、嵯峨的宫阙、高大的偶像、奇异的传说,但植于人们内心的,往往是最直接、简单的东西,就像关帝庙门口那幅只有八个字的对联:“精忠贯日,大义参天”。它直接概括了一个难以企及的信仰高度,一个符合“神”的标准。而只有神,才具备护佑苍生的能力。“贯日”与“参天”,既是比喻,也是描绘,对应“精忠”与“大义”,矗立起了一杆形而上的标尺,使崇拜和教化达到了和谐统一。看着这幅对联,我脑海中出现了西藏那些令人膜拜的“神山”,只有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才是神的栖所。但神是人创造的。
从琉璃瓦歇山顶的建筑中门而入,首先看到的是前后并列的两座单体古典建筑:结义亭、君子亭。方形石台上的红柱、红墙,四围的隔窗,低矮的栏杆,荧绿的琉璃檐瓦,单一的红色和简洁明朗的线条,似乎都在阐释着君子之义的内涵。两旁花木扶疏,亭子周围的古柏和花圃遮掩着远处的红墙和殿宇,上边是辽阔的天空。
这座关帝庙应该称作“关帝祖庙”,结义亭前面的一块红色木牌上写道:“……经历朝历代多次增建重修,形成了由结义园、主庙区、御花园和东西宫为主体的建筑形式,占地22万平方米。其中,主庙区为‘前朝后寝’、中轴对称的宫殿式布局……”俨然皇家气派(事实也是如此:庙内的雉门专供帝王进出;午门乃帝王皇宫专用——解州关帝庙多数门的命名与皇宫建筑一致)。从两座亭子的东侧走过,结义园的桃树葱茏密布,只是桃花已经“走远”。刘关张三兄弟也已移驾到君子亭内“小憩”——那三座逼真的蜡像,仿佛还在兴奋地交谈,不舍昼夜。一个东汉末年最牛的“创业团队”在张飞家的桃园里组建起来,三拜之间,改变了中国的历史进程。身边的这片桃园与1800多年前的那片桃园在时空穿越的呼应中,一位历史人物越过身后的苍茫,一步步“走上”了神坛。从公元188年的那个春天开始,天下所有的桃园都成了“结义”的最佳场所,然而那场“结义”的桃花却没有再度盛开。
关帝庙分作前后两部分。在“结义园”,可以闲庭信步,随意怀想历史的生动细节。后面的正殿则完全是一处神圣空间,挡住了烦嚣俗世的日常温度。建筑学家楼庆西说过,建筑,除了个别如纪念碑之类以外,都具有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性。庙宇是精神性甚至神性更加突出的建筑,其物质性完全是为了突出其精神性而存在,因而,庙宇也就更其雄伟恢弘,在空间与时间的维度上与日常的建筑区截然分开,也使其在人们心灵中的投影具备了非凡的意义。
三
创建于明万历、天启年间的结义园由结义坊、君子亭、三义阁、莲花池、假山等建筑组成。我无意描写园中的建筑和景致,没有一支笔端下的文字能精准描摹那些廊柱、重檐、斗拱、石碑、牌坊、雕刻组合的生动细节以及它们在时空中的投影,硬朗、华美、繁复、细腻、甚至妩媚的线条,连接、交错、叠加,与形而上的“义”相呼应,“义”的寓意又隐含在每一块砖木、每一寸雕刻中——恰如纯木结构、四柱三门重檐三顶的结义坊,以及坊后连卷棚式抱厦的绮丽俊美,越是精雕细琢的人工,越透出一种精神层面“山雄水阔”的深邃气象,越显示出人们对关羽的崇拜那无以复加的极致境界。世间最精美的建筑艺术都是人类精神的写照。
端门和它对面的影壁均以方砖砌成,涂以醒目的红色。影壁斑驳,有墙皮脱落,五根粗木圆柱支撑在背后,好像在用尽气力阻止着一段时光的沦陷,生怕它倾圮倒塌。端门是正庙的第一道门,三个歇山顶,一高两低,下有中大、侧小三个拱门,对称严谨,庄重肃然。“关帝庙”门匾和“精忠贯日”“大义参天”匾额分列其上。大都褪色的绿琉璃瓦上,鸱吻、飞鸟、立兽仿佛仍在伏卧张望、展翅欲飞。
一份资料简略说明了关帝庙的建筑布局:
正庙座北朝南,仿宫殿式布局,占地面积18576平方米,横线分中、东、西三院,中院是主体,主轴线上又分前院和后宫两部分。前院依次是照壁、端门、雉门、午门、山海钟灵坊、御书楼和崇宁殿。两侧是钟鼓楼、“大义参天”坊、“精忠贯日”坊、追风伯祠。后宫以“气肃千秋”坊、春秋楼为中心,左右有刀楼、印楼对称而立。东院有崇圣祠、三清殿、祝公祠、葆元宫、飨圣宫和东花园。西院有长寿宫、永寿宫、余庆宫、歆圣宫、道正司、汇善司和西花园以及前庭的“万代瞻仰”坊、“威震华夏”坊。全庙有殿宇百余间,主次分明,布局严谨。
在这样的端庄、肃穆中,人被淹没了,我似乎听不到任何声音,甚至听不到喁喁细语。人们安静地在我身边走过,步态缓慢、神色安然。他们不止是被整个庙宇之内的琉璃龙壁、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卷棚斗拱、牌匾塑像、碑刻浮雕、回廊隔扇、石雕栏杆、吊柱悬梁、神龛暖阁、脊兽鸱尾、蟠龙狮麟、铁塔华表、壁画书法所吸引,更静默于岁月沉积的凝重。最大的声音来自时间深处。岁月的超声波是庙宇折射的独特光影。那光影同样从天上、云端垂落,穿过苍翠的植被,洒落成甬道、院落里细碎而晃动的斑驳,好似神灵的脚印,寂静,轻盈,缥缈,伴随着透明的衣襟拂动,闪过层层台阶、栏杆、重门,进入另一个空间深处。
那些摩肩接踵、步履杂沓、手擎高香、念念有词、伏地叩拜的祈祷者不见了,那些虔诚、沉静、焦灼、渴盼的眼神以及翕动、颤抖、干裂、苦涩的嘴唇消失了。庙宇构筑的空间就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纳了时光的粉末以及人们眼中奔涌的泪水。曾经,成千上万人的庆典与祭祀曾在这里举行,在中轴线上的宫殿与两侧的亭祠楼廊、各式牌坊的对称、呼应所营造的肃然氛围中,关圣帝君接受着前赴后继、汹涌如潮的祭拜。我不知道那些旧时的影像会不会在深夜的岑寂里再次闪回,在白天消失了的虫鸣和月光间徘徊、游走;所有的时间能否重返,就像河流可以逆水行舟;所有的空间能否重叠,就像平静的水面能够完美地容纳云影天光。其实,他们还在身边,只是我们看不到、听不见。正因为我们不能彼此穿越,时空的意义才能得以显现。只有庙宇能够领受时间的馈赠,它的红墙、拱门、石基、柱础、飞檐,能在人们虔敬的心灵中实现跨时空位移。消失的朝代连接起托举的手掌,神位端坐其中,在袅袅香烟里不断上升,光芒四射,抵达此时此刻。漫长的朝代接续中,那些帝王的手书横匾、名人的嘉誉楹联,与苍虬的藤缠柏、古老的柏抱槲、六六成圆的大叶黄杨、五世同堂的桑树,形成了时间与空间、民间与庙堂的对偶,一次次被仰视的目光阅读,默念,抚摸,在每个人心中映现出不同的影像。人们穿过万代瞻仰坊、威震华夏坊、山海钟灵坊、气肃千秋坊、精忠贯日坊、大义参天坊,走过崇宁殿前的华表和环廊间的蟠龙石柱,左转右绕,仿佛一直要追随关羽刚刚离去的背影。然而,关羽已然端坐在春秋楼里,左手扶膝,右手捻须,在悬梁吊柱的殿内,夜观《春秋》,秉烛达旦,并未被身后的纷纭打扰。八卦藻井,木刻《春秋》全文,柱头额枋上的镂雕飞龙、孔雀、牡丹、寿星、羽神,一直安静地陪伴着他。“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三国演义》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 斩黄巾英雄首立功”)关羽神态安然,样貌自古未变,始终如一。
四
与江南的庙宇、宗祠不同,解州关帝庙是一组以红色为主色调的建筑群,像岳飞庙一样。红色,是关公脸膛的颜色,是忠义与武勇之色,是勇士鲜血之色,是烈酒荡涤胸怀之色,是嫉恶如仇的怒目之色,是流动着挚爱的温暖之色。在戏曲中,“红生”是扮演关羽的特殊行当,生旦净末丑中的“生”,专门拿出一种给关羽,与专属关羽的五绺髯口相配,表明对舞台关羽造型的恭敬与严谨。关羽的形象始终与红色相关,与“关公髯”一样,不容一丝篡改。
红,也是民族精神的原色之一,在众神之中,它属于关羽。据说,清咸丰、同治年间,京剧名伶于四胜上台饰演关公前必饮一大碗酒,面色霎时变作“醉红”;光绪年间的王鸿寿干脆把关公脸色改为大红色。此后,关公扮相形成定制:缀黄绒球的绿色盔头,后兜披风,耳垂白飘带、黄丝穗,身着绿蟒袍,手执红马鞭和青龙偃月刀……行内还有规矩:饰演关羽者必须熟读《三国》,做到扮相英武,作工肃穆。戏曲中的关公亮相就有48种之多,取自各地关公庙不同的关帝塑像,自然也有解州关帝庙的关公形象。扮演者在演出前10天就要斋戒独宿,熏沐净身,出场前还要给关帝像烧香磕头,后台杀鸡祭红;演员胸前须挂关帝圣像的黄表符,演出结束后以此符纸拭面,然后拿到关帝像前焚化,以谢庇护之恩(据《关帝庙》,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5月第1版)。演出流程的仪式化,包含着神灵崇拜的庄严感和一丝不苟。而红色贯穿其中,观众的目光始终追随者关公的红脸膛,就像始终崇敬着他的忠义、神勇。红色,是关公形象的核心“修辞”,即便舞台上没有真实的赤兔马,人们也能在唱念做打中“看到”那一团奔腾、热烈的枣骝色的红。
五
从解州回到济南,我在人流如潮的芙蓉街北头再度拜谒关帝庙,恰看到大殿前悬挂着庆贺关公诞辰1856年的红色横幅(康熙年间,解州守王朱旦在浚修古井时发掘出关羽的墓砖,上面刻有关羽祖、父两世的生卒年月、家庭状况。据考证,关羽出生于东汉桓帝延熹三年,即公元160年庚子六月二十四日)。一位游客正手持点燃的高香朝着大殿里的关公像鞠躬致敬。青烟烟徐徐上升,旋转,飞过大殿的檐角,慢慢化入被一场暴雨刚刚洗过的碧蓝天空……
我能想见,这一天,是天下所有的关公庙香火最盛的一天。
公元220年,关羽兵败被杀,首级被运至洛阳——“权送羽首于曹公,以诸侯礼葬其尸骸。”(《三国志》裴松之注引《吴历》,转引自《解州关帝庙》,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5年9月第1版)据说,关羽的无头尸骸被孙权葬于湖北当阳。而四川成都则有刘备为其设立的衣冠冢。“一死而享三冢,皆受王侯葬礼,在中国封建社会史上当属罕见之举。”(转引自《解州关帝庙》,同上)如今,关公的归宿无所不在,甚至,不止端坐在殿宇之中——
有一年我到曲阜,在郊外离曲阜故城遗址不远处看到古柏丛围的一座巨大冢丘,问身边的朋友那是谁人的墓地,朋友说,是关羽的颅冢。我甚为惊讶和疑惑,从没听说过关羽的头颅流落至曲阜一说。蒿草覆盖、赫然高耸的关帝头颅冢在傍晚的烟霭中显得孤独、荒寂。我们移步前往,在土冢边的柏树间向上仰望,并未看出什么殊异之处,甚至身前的砖砌围墙上也未发现有任何祭祀的痕迹。这座冢丘与关帝庙的鼎盛烟火形成巨大落差,使我不能相信那里面真的埋有关羽的头颅。之所以会出现关羽颅冢,大概是这片土地上曾诞生过“文圣人”孔子,再将关羽“搬”到这山川富饶的田园,则会满足民间所谓“文武双全”的吉祥愿望吧。然而,这片土地上的人对关圣也有发自内心的崇敬,旧时北城外就有一座关帝庙。关羽所保佑的民众对物阜民丰的美好祈愿,精神与物质的双重追求,本来就是东方文明不可或缺的两个生存层面,曲阜大地有埋葬关羽头颅的坟冢,又有何奇怪的呢?在这里,他会与孔子一起仰望浩瀚的星空、俯瞰东方辽阔的大地。想到此,我感到疑惑顿解,心境豁然。
关羽在时空深处永生。
2016年6月6日—2018年6月6日写于济南历下皇亭
作者简介:王川:现居山东省济南市,1988年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在《长城》《青年作家》《文艺报》《中国教育报》《山东文学》《当代小说》《海燕·都市美文》《书屋》等杂志报刊发表文学艺术评论、诗歌、随笔、散文600余篇。作品入选《2007-2008诗歌选》《精美散文诗读本》《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9诗歌》《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10诗歌》《中国诗歌年选2011年选》《美华华文文学论》《济南文学大系》《齐鲁文学散文年选》《齐鲁文学诗歌年选》等多种文集;著有《绍兴背影:品读周作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