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古塔纪略》

《宁古塔纪略》:还乡行

康熙二十年(1681年)七月,夏日,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载两男五女老小,行囊和书箧,拖着一串铃声,出宁古塔(今黑龙江省宁安市老城)西关,缓缓向吉林乌拉城走来。这队人马,有“拨什库”(领催)一人,兵丁八人护送,程程驻驿,官府支应,看去很不寻常。

车上老者吴兆骞(1631-1684),江南名士,祖籍江苏吴江。他的人生际遇,牵动着一家老小的命运。就在半月前的一天,宁古塔西关一座庭院,喜鹊登枝,吴家终于盼来这一天——内廷“还乡诏下”,遣戍塞外二十三年的吴兆骞遇赦。不日之内,他们便可举家南归,回江苏吴江老家了。

回想二十三年前的顺治十六年,吴兆骞以南闱科场案“风影之谈,横被诬陷”,于这一年闰三月流徙宁古塔。那一年他二十九岁,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孓然一身,往事不堪回首。

吴妻葛采真,本江南纤弱女子,自夫君远徙,日夕悲哭,决计将膝下大女儿许人做了童养媳,二女儿过继给昆山李姓远亲;匆匆携家人吴御,及仆人沈华夫妇,万里投荒寻夫,来到宁古塔,时康熙二年(1663年)二月初五。其时吴家住宁古塔旧城(今黑龙江省海林市长汀镇古城村),濒河。康熙五年,宁古塔将军移驻新城,吴兆骞举家随迁,“予家在东门外,有茅屋数椽,庭院宽旷”,“后因吴三桂造逆,调兵一空,令汉人俱徙入城中,予家因移住西门内。”

次年葛氏生子,取名桭臣,小字苏还,“取苏武还乡,及早还苏州之意”。而今天遂人愿,桭臣已是十七岁了。三女十二岁,四女七岁。行前八月十八日,吴家特为桭臣完婚,娶四川流人叶之馨之女,叶女贤惠、孝顺,甚得吴家二老喜爱。正是在宁古塔出生、长大的吴桭臣,晚年著《宁古塔纪略》,让我们知道三百多年前的这段往事。

车上另有一孤女随行,名叫还姐(又一“还”字),携其父、流人张升纪一付骸骨,一同回南。此张升纪者,旧档、史辑无载,只知道他与吴兆骞同龄、同乡,余概无考处。要不是吴桭臣在书中带上这一笔,后人何尝知道,在宁古塔流人中,还有一个叫张升纪的南方士子,和以骸骨托孤的悲怆一幕呢。

第一段行程,宁古塔至吉林乌拉,六百五十里。从塔城启行,过沙兰、毕尔罕两站,第三天进入张广才岭西麓森林带,满语名塞齐窝集,又称大窝集。“进大窝集,古名黑松林。树木参天,槎牙突兀,皆数千年之物,绵绵延延,横亘千里,不知纪极。”走到一个迂回处,马说什么也不走了,用鞭子抽打,仍旧纹丝不动。土人有个习俗,凡穿行老林,都要从家里带些衣物、挂巾或纸钱,系于路口树上,赠予山魈野鬼,以保平安。此刻吴兆骞心觉诧异,翻身下马,向空中拜了又拜,口中祷告,果然马又象平时那样往前走了,大家无不惊喜。不久,路越走越顺当了,吴兆骞和内眷由正路行进,桭臣和几个兵丁从侧路,边走边猎,颇有所获,还打到一只獐子。

当晚在林中露宿,兵丁在一个临涧的地方支起帐蓬,弄来二、三片大树皮,有十尺长,放在地上,尽可坐卧。接着,大家拾来一些枯树枝,在门前点火野炊,将白天打到的獐子在火上烤熟,一边吃一边说话,红炭火直到天明未熄。然林莽之中,难能安睡,“迨夜半,怪声忽起,如山崩地裂,乃千年枯树,忽焉摧折也。至今思之,犹觉心悸。”

接下两站。是“昂邦多红”(即退屯站,今蛟河市前进乡)和“拉发”(今蛟河市拉法街道旧站村)。在这里又穿行纳穆窝集,又称小窝集,有三十里远,景象与大窝集仿佛。走出林莽,乍现迴岗矮树,车过“厄黑木”(今蛟河市天岗镇),前面是尼什哈(今吉林市龙潭区龙潭街道象园新村)。又十里渡松花江,即到“乌拉城”(今吉林市老城)。吴兆骞对松花江、对尼什哈并不陌生,二十三年前出塞,他曾与同行几人在这里驻足。面对一泻千里的江水,“垂髫之岁,即好吟咏”的吴兆骞,挥笔写下《混同江》一首,第二天意犹未尽,又写《早发尼什哈》。他的诗开掘极深,写到“石砮雄风”,写到“金源霸业”,既展现出松花江的雄浑壮阔,又勾勒出这片土地的大时空背景。

岁月沧桑的磨砺,让吴兆骞性情发生很大转变,他已经多年不写诗了,还乡路上,仍旧一句未写,身后结集的《秋笳集》,收藏的全是他年轻时代的激情。初到宁古塔那几年,他曾经对学佛入迷,因作《游西山兰若二十韵》。诗尾一句,他写道:“何日吴中寺,长斋礼应真”,他不吝在向佛袒言,等到回老家江苏吴江,再好好吃斋、念佛。如此应景,佛自然不受感动。吴兆骞即心生退意,他在给友人一封信中感喟说:“弟今一无所恃,此时佛亦不能救我,能救我者,亦惟此二、三故人耳。”如是,就更没有佛什么事了。于诗早已割爱,于佛已然不恭,在他心目中,惟寄希望于在京师为官的二、三故人。

对吴兆骞醵金两千、戳力相助,终致“还乡诏下”的二、三故人,乃指顾贞观、徐乾学、太傅明珠之子纳兰容若,诸公肝胆相照,吴兆骞才有今出头之日。而那份诏书的细节文字,吴桭臣书中没有言及,无从得知,但从吴兆骞身后经历看,诏书意旨就是还乡,不是复官,早年因科考翻船的他也无官可复。如是,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归园田居,回江苏吴江过隐士生活;一条是靠自己少时的名气,和借二、三故人的力量,在京师落脚,重归仕途之梦。此刻,匆匆行色的吴兆骞,内心作何打算,为未可知。

在乌拉城,吴兆骞见到了巴海,巴海破例在城内“留数日,更换勘合,如前护送。”康熙十五年(1676年),宁古塔将军衙门移驻乌拉城,仍用“驻宁古塔等处地方将军关防”印信。巴海虽身居将军高位,却向以文人为贵,与吴兆骞结交甚笃。巴海还聘吴兆骞“课其二子”,长名额生,次名尹生,两个儿子得吴兆骞师传,于诗书颇有长进。巴海“待师之礼甚隆,馆金三十两”,而且“每赠裘御寒”。康熙三年五月,巴海率部出征,驱赶犯境“罗刹”(沙俄蔑称),吴兆骞到城外送行,并写下《奉送巴大将军征罗刹》一诗。说来就在两个月前,巴海拟聘吴兆骞任将军衙门文案,兼管笔帖式及驿站事务,订于九月中到任,并合家迁居乌拉城,吴家颇以为喜。然事有所巧,夏七月还乡诏下,便有此行,巴海终于没能留下他。吴兆骞在乌拉城歇息几日,重新换过勘合(驿站特许),原班人马就又上路了。说到这儿,吴兆骞遇赦南归,车马行辕,如同衣锦还乡般风光,得巴海将军照拂,自不言而喻。

吉林乌拉到奉天府(今沈阳市老城)一段行程,五百八十里。经由威远堡(今辽宁省开原市威远堡镇)边门。此一线柳条边,是宁古塔、奉天两将军辖区分界。在这里,吴桭臣记下“柳条边垂杨数百里,系前朝所种,以隔中外。今仍有章京守此,盘诘往来,亦要害地也”寥寥数语。

在奉天府,吴家意外邂逅了在任奉天将军安珠瑚。他于顺治丁酉,曾任刑部江南司问官,对南闱科场案知情,也很钦佩吴兆骞的才干。巧合的是,安珠瑚康熙六年(1667年)辗转边地,调任巴海麾下宁古塔副都统;康熙十年(1671年)安珠瑚受命建吉林木城,因改任吉林副都统,后晋盛京将军。安珠瑚称得上是另一位与吴兆骞人生有缘的满族大吏。此番安珠瑚以礼相待,“闻我父将至,遣人至柳条边迎候,至奉天遂留半月余。亦更换勘合,照前护送”。

说到南闱科场案,吴家老小惊魂未已。那一年,将兆骞牵连其中的,缘自同声社(清初江南读书人流行各自结社)几人的“一纸谤书”,而同声社与兆骞所在的慎交社平素文人相轻,“相为水火”。兆骞自幼恃才傲物,不拘小节,读私塾时,有一次,他偷偷把尿撒在另一学童帽子里(“窃取溺之”),老师计青辚过来责问缘由,兆骞则曰:“居俗人头,何如盛溺?”计青辚叹曰:“此子异时必有盛名,然当不免于祸。”孰料此言一语成谶。

马车进入平旷的傍海道,又六百五十五里而到山海关。姜女庙西北,有一座山,是角山向海边探出的一节高阜,直抵道旁,无论入关、出关,都要从山前经过。此山一山二名,入关者称“欢喜岭”,出关者则称“凄惶岭”。是夕,宿于岭下,夫妻俩各述当年出关景况,恍如隔世,一夜无眠。吴桭臣兴致更高,他写道:“明日进关,气象迥别”。接下行程,又从他书中“又七日,至京师”几字可知,吴家人马没有沿近海路线,折向直通江南的太行东麓大道,而是朝京城一路走来。

流徙塞外二十三载,又以岁老之身迂回京师,吴兆骞的人生结局,似乎隐藏着某种必然。京师友人相助,难抵丁酉科场案因果未了。京畿繁华,并无自家一椽之地。吴兆骞入京后,馆于纳兰容若邸中,为其弟揆叙授读。时光倒流,他又转回初到宁古塔时的境遇,不过又多了一层寄人篱下的窘迫。第二年,他“自春徂秋,尚留滞京邸”,在高墙下虚度时日。

孤独惆怅的他,终于生出游子之心,想起久别的江南故里,便于入冬时节归省吴江。荏苒岁月,其父其兄均已相继谢世,老母尚在,“上觞称寿,宗党戚里咸聚,以为相见如梦寐也”。在家乡,他似乎也尝试过隐居生活,构屋三楹,夕窗秉烛,友题“归来草堂”。但草堂毕竟不是他心中所愿,他欲罢不能,只在家挨过半年,康熙二十二年五月再返京城。

这一次,惟一指望的授读生涯也难以为继。一生在厄运中挺立的吴兆骞,此际轻易被绝望击倒,竟大病不起。临殁,他对守护在旁的吴桭臣说:“吾欲与汝射雉白山之麓,钓尺鲤松花江,挈归供饍,手采庭下篱边新蘑菇,付汝母作羹,以佐晚餐,岂可得耶?” (《清稗类钞·吴汉槎为师于塞外》)彼时,吴兆骞在用生命的最后一丝气力,回望松花江,回望宁古塔。旋卒,先其母而亡,时年五十有四。

转载自2014年12月24日江城日报《文化档案》-原文《著名流人吴兆骞与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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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清通议大夫一等侍卫佐领纳兰君墓志铭

  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教习庶吉士、昆山徐乾学撰文,

  经筵讲官、起居注、翰林院左都御史、泽州陈廷敬篆盖,

  日讲官、起居注、翰林院侍读学士、钱塘高士奇书丹。

  呜呼!始容若之丧而余哭之恸也。今其弃余也数月矣,余每一念至,未尝不悲来填膺也。呜呼!岂直师友之情乎哉。余阅世将老矣,从吾游者亦众矣,如容若之天姿之纯粹、识见之高明、学问之淹通、才力之强敏,殆未有过之者也。天不假之年,余固抱丧予之痛,而闻其丧者,识与不识皆哀而出涕也,又何以得此于人哉!太傅公失其爱子,至今每退朝,望子舍必哭,哭已,皇皇焉如冀其复者,亦岂寻常父子之情也。至尊每为太傅劝节哀,太傅愈益悲不自胜。余间过相慰则执余手而泣曰:惟君知我子,惠邀君言以掩诸幽,使我子虽死犹生也。余奚忍以不文为辞。顾余之知容若,自壬子秋榜后始,迄今十三四年耳。后容若入侍中,禁廷严密,其言论梗概,有非外臣所得而知者。太傅属痛悼未能殚述,则是余之所得而言者,其于容若之生平又不过什之二三而已。呜呼!是重可悲也。

容若,姓纳兰氏,初名成德,后避东宫嫌名,改曰性德。年十七补诸生,贡入太学。余弟立斋为祭酒,深器重之,谓余曰:司马公贤子非常人也。明年,举顺天乡试,余忝主司,宴于京兆府,偕诸举人青袍拜堂下,举止闲雅。越三日,谒余邸舍,谈经史源委及文体正变,老师宿儒有所不及。明年会试中式将廷对,患寒疾,太傅曰:吾子年少,其少俟之。于是益肆力经济之学,熟读通鉴及古人文辞,三年而学大成。岁丙辰应殿试,条对凯切,书法遒逸,读卷执事各官咸叹异焉。名在二甲赐进士出身。闭门埽轨,萧然若寒素,客或诣者辄避匿。拥书数千卷,弹琴咏诗自娱悦而已。未几,太傅入秉钧,容若选授三等侍卫,出入扈从,服劳惟谨,上眷注异于他侍卫。久之,晋二等,寻晋一等。上之幸海子、沙河、西山、汤泉,及畿辅、五台、口外、盛京、乌刺,及登东岱、幸阙里、省江南,未尝不从。先后赐金牌、彩缎、上尊御馔、袍帽、鞍马、弧矢、字帖、佩刀、香扇之属甚夥。是岁万寿节,上亲书唐贾至《早朝》七言律赐之。月余,令赋《乾清门应制诗》,译御制《松赋》,皆称旨,于是外庭佥言,上知其有文武才,非久且迁擢矣。呜呼,孰意其七日不汗死耶!容若既得疾,上使中官侍卫及御医日数辈络绎至第诊治。于是上将出关避暑,命以疾增减报,日再三,疾亟,亲处方药赐之,未及进而殁,上为之震悼,中使赐奠,恤典有加焉。容若尝奉使觇梭龙诸羌,其殁后旬日,适诸羌输款,上于行在遣官使拊其几筵哭而告之,以其尝有劳于是役也。于此亦足以知上所以属任之者非一日矣。呜呼,容若之当官任职,其事可得而纪者,止于是矣。

余滋以其孝友忠顺之性,殷勤固结,书所不能尽之言,言所不能传之意,虽若可仿佛其一二而终莫能而悉也为可惜也。容若性至孝,太傅尝偶恙,日侍左右,衣不解带,颜色黝黑,及愈乃复初。太傅及夫人加餐辄色喜,以告所亲。友爱幼弟,弟或出,必遣亲近傔仆护之,反必往视,以为常。其在上前,进反曲折有常度。性耐劳苦,严寒执热,直庐顿次,不敢乞休沐自逸,类非绮襦纨袴者所能堪也。自幼聪敏,读书一再过即不忘。善为诗,在童子已句出惊人,久之益工,得开元、大历间丰格。尤喜为词,自唐、五代以来诸名家词皆有选本,以洪武韵改并联属名《词韵正略》。所著《侧帽集》后更名《饮水集》者,皆词也。好观北宋之作,不喜南渡诸家,而清新秀隽,自然超逸,海内名为词者皆归之,他论著尚多。其书法摹褚河南,临本禊帖,间出入于黄庭内景经。当入对殿廷,数千言立就,点画落纸无一笔非古人者。荐绅以不得上第入词馆为容若叹息,及被恩命引而置之珥貂之行,而后知上之所以造就之者,别有在也。容若数岁即善骑射,自在环卫益便习,发无不中,其扈跸时,雕弓书卷,错杂左右,日则校猎,夜必读书,书声与他人鼾声相和。间以意制器,多巧倕所不能。于书画评鉴最精。其料事屡中,不肯轻与人谋,谋必竭其肺腑。尝读赵松雪自写照诗有感,即绘小像仿其衣冠,坐客或期许过当,弗应也。余谓之曰:尔何酷类王逸少!容若心独喜。所论古时人物,尝言王茂弘阑阇阑阇,心术难问;娄师德唾面自乾,大无廉耻,其识见多此类。间尝与之言往圣昔贤修身立行及于民物之大端,前代兴亡理乱所在,未尝不慨然以思。读书至古今家国之故,忧危明盛,持盈守谦、格人先正之遗戒,有动于中未尝不形于色也。呜呼,岂非大雅之所谓亦世克生者耶;而竟止于斯也。夫岂徒吾党之不幸哉!

君之先世有叶赫之地,自明初内附中国,讳星根达尔汉,君始祖也,六传至讳杨吉努,君高祖考也。有子三人,第三子讳金台什,君曾祖考也。女弟为太祖高皇帝后,生太宗文皇帝。太祖高皇帝举大事而叶赫为明外捍,数遣使谕,不听,因加兵克叶赫,金台什死焉。卒以旧恩存其世祀。其次子即今太傅公之考,讳倪迓韩,君祖考也。

君太傅之长子,母觉罗氏,一品夫人。渊源令绪,本崇积厚,发闻滋大,若不可圉。配卢氏,两广总督兵部尚书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兴祖之女,赠淑人,先君卒;继室官氏*,光禄大夫少保一等公朴尔普女,封淑人;男子子二人,福哥、永寿,女子子一人,皆幼。君生于顺治十一年十二月,卒于康熙二十四年五月已丑,年三十有一。

君所交游,皆一时儁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若无锡严绳孙、顾贞观、秦松龄、秀水朱彝尊,慈溪姜宸英,尤所契厚,吴江吴兆骞久徙绝塞,君闻其才,力赎而还之。坎坷失职之士走京师,生馆死殡,于赀财无所计惜,以故君之丧,哭之者皆出涕,为挽辞者数十百人,有生平未识面者。其于余绸缪笃挚,数年之中,殆日以余之休戚为休戚也,故余之痛尤深,既为诗以哭之,应太傅之命而又为之铭。

铭曰:天实生才,蕴崇胚胎,将象贤而奕世也,而靳与之年,谓之何哉!使功绪不显于旂常、德泽不究于黎庶,岂其有物焉为之灾。惟其所树立,亦足以不死矣,亦又奚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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