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新:第一次在台湾出书
“第一次在台湾出书”,就我个人来说,非同小可。一个不是写书就是教书,不是教书就是读书的人,在他的生活中,还有什么比出书更重要的?何况,“第一次在台湾出书”,如果把这件小事和那个“大时代”连在一起,还确有一点“历史意义”。
陈文新教授
事情要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说起。其时高校教师下海的人急剧增加,原因很简单,呆在高校里太苦了。那个时候,流行的话题中有三大难的说法:一是出书难,二是评职称难,三是住房难。
那个年代,正式出版一本学术著作,真可用“了得”来加以形容。许多大名鼎鼎的学者,除了李泽厚这一类特殊情况之外,大多只有一两本书;如果一个学者要证明他在职称评审中受到了不公正待遇,最有力的一个理由是:我有书,他没有书,凭什么他上了,我没上?
当时流行的一句口头禅是:“要摔得响!”所谓“摔得响”,就是有自己的专著,往桌上一丢,其声清脆,而这本书的作者,理所当然“自我感觉良好”,在他人眼中也确实非同小可。那真是一个“一本书主义”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帮人出一本书,或者求人出一本书,都是大事,出书能不难吗?
现在流行一句话:“教授满地走,讲师不如狗。”回想当年评职称的艰难情形,恍如隔世,如果不是亲历者,也许不会相信那竟是实情。
武汉大学校园一角
有几位教过我的老师,四十出头了,还是讲师;有一位直到退休的时候还是副教授。一个系(那时候习惯于叫系,不叫院)的教授,就那么几个,个个都是大牌,不像现在教授太多,要将“大牌教授”标出“长江”或是“黄河”等名目。
上职称之所以难,是因为文革前后长期不评职称,积压的人才太多,以致那几个职称指标,杯水车薪,压根儿就不顶事。无奈之下,许多单位在评职称时,总是同时用两个指标来卡人:资历和成果。只有资历和成果都占上风的人,才上得了职称:要是只有资历而成果并不显眼,或者成果显眼而资历不够,在评职称时都免不了大受委屈。
文革期间,高等学校若存若亡,其住房规模,只有萎缩的,没有扩大的。1977年恢复高考以后,学员数量和教职工数量急剧增加,住房紧张的状况,直到本世纪初才得到缓解。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正是“住房难,难于上青天”的时候。
曾有一部电影名叫《蜗居》,那时候,高校里边,到处都是蜗居。一到晚上,“老子”要做学问,子女要做作业,两代人争空间、争灯光,也算一道风景。
《蜗居》海报
出书难、评职称难、住房难,在这三个难题中,高校教师,尤其是文科教师,首先要解决的是出书的问题。何也?书多,上职称就可能快一些;职称上了,住房就有可能大一些。出书的重要性由此可见。
对于我个人来说,出书除了一般意义上的重要性之外,还有另一层特殊的重要性。
所谓破格,是说这些人的职称名额由学校单列,他们不必与本系的其他老师竞争,而只要达到学校的评审标准就行。这种特殊年代才会实行的政策,我是得到了好处的人之一。1991年5月,三十四岁那年,我破格晋升为副教授,在武大中文系,算是很早的了。
《论唐人传奇的文体规范》
破格晋升副教授之后,高兴了没几天,自己就觉得有些不自在了。有一个事实,别人不说,我也清楚:有些教师,虽然还是讲师,可是已经有了自己的著作;在下虽然已是副教授,出的书却并不比别人多。人人心里有杆秤,自己心里当然也是有杆秤的。怎么办呢?只有一个法子,就是赶紧出书,否则就会感到尴尬。
出书的焦虑在那几年一直困扰着我。
我曾经假定过各种可能的出书途径。一个途径是,请名家推荐。有些名家,他们在学术界有影响力,也热心于提携后进,只是,我生性脸皮太薄,不好意思找任何人开口,生怕遭到拒绝,伤害了那份脆弱的自尊心。
还有一个途径,是请人赞助出书。有一些口袋比较暖和的人,崇尚风雅,乐于资助那些著书立说的人,只是,我对补贴出书,不只是羞于启齿,甚至有些避之惟恐不及。一个人急于出书,又想端架子,这就难办了。
一天和内人闲聊,又说到了出书的事情。内人试探地问:能不能把书拿到台湾去出?
三民书局版《新译古文观止》
把书拿到台湾去出,在当时已经不是新鲜事。1987年7月15日台湾解除戒严,大陆也逐渐改革开放,此后两岸文化交流渐趋热络,台湾的出版社陆续出版了不少大陆学者的新著。像文津出版社,就已经成系列地推出大陆博士学位论文,而三民书局,也出版了不少由大陆学者译注的古籍。
只是,我的书不属于这两个系列,不会有台湾的出版人主动来找我约稿。既然不能守株待兔,那就只有主动找兔。
接下来的几天,昏天黑地,我持续不停地忙着这几件事情:在学校图书馆里,一本一本地查阅台湾版书籍的版权页,把出版社、出版社通讯地址、发行人等数据一一抄录在笔记本上;用复印纸复写《中国传奇小说史》的目录(那时候没有电脑打印,自己用复印纸复写是准确率最高的),一连复写了一、二十份;把《中国传奇小说史》的目录分装在信封中,从邮局寄往台湾。
当时的想法是,只要有一家出版社看中了我的稿子,就有戏。有一个情况是我当时还不知道的,我所联系的那些出版社,有好多家其实已经关门,往那里投稿,只能是“泥牛入海无消息”。
寄发那些邮件的时间是1994年初。
正中书局版《文字学概说》
邮件寄出去一个月之后,我就感到了沉重的压力。那段日子里,只要我去了系里,回来时内人一定会关切地问:台湾回信了没有?起初我总是用一句话回应:哪有这么快?但这句话在两个月之后就不管用了。两个月之后,内人得出了一个结论:看来你只能在武大混混;台湾的出版社水平高,没有一家看得上你。
对于我来说,出书是跟脸面联在一起的大事。
1994年4月,事情真应了“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诗,在日复一日的期待中,终于收到了正中书局的来函。至今我还记得,正中书局的信封上印有“反攻大陆”的字样,让我好生惊讶:这样的信居然也能安然无恙地通过海关。
若干年后,我对这个情况给出了一个解释:也许,在海关看来,“反攻大陆”其实是主张国家统一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
正中书局的来函,内容主要有两点:一、书局对《中国传奇小说史》目录很感兴趣;二、书局希望我提供第二章、第七章的完整书稿,书局拟请专家匿名审阅。
我难以说出我读了这封信之后的感受。当时的一个念头,和中举时的范进极为相似:“好了!”但兴奋很快就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加倍的忐忑不安:
书稿寄去之后,是不是能够通过匿名评审?当时我对台湾的学术界了解甚少,也不知道那位审稿专家有没有特殊的学术立场。对我来说,一切都是未知数。
陈文新教授
忐忑不安归忐忑不安,书稿总是要寄去的。送审的书稿,不光要再加打磨,而且要多复写几份。那个时候,大多数出版社或刊物都有这样一个声明:请作者自留底稿。言下之意是,如不采用,不负责退稿。
一个作者,尤其是一个尚未成名的作者,谁又能保证你的稿件一定被采用呢?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自留底稿”。而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前期,“自留底稿”的办法就是多复写几分。
有一个情景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正是盛夏,我住的地方是珞涵邨一栋一门一号,27平米,主房间11平米,正对着西嗮,室内温度不知道是三十几度,只是感觉打着赤膊也会不停流汗。
就是在那间房子里,大概是傍晚八点钟的时候,定稿的事终于接近尾声,只剩最后两千字了。我站起身来,舒了一口气,不知怎么突然有一种撑不住的感觉,很疲倦,很累。但我不想把事情拖到第二天,就两千字嘛,一鼓作气写完多好。于是连喝了两杯浓咖啡,希望能提起神来。
出乎意料的是,两杯浓咖啡下喉,睡意就迫使我躺倒在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才醒。自从有了这一经历,此后再也没有用咖啡提过神,也不再相信咖啡提神的说法。不知是咖啡误我,还是我误咖啡。
在1994年那个炎热的夏季,在那间正对着西嗮的房子里,《中国传奇小说史》和《中国笔记小说史》这两部书先后定稿。一个月之后,我们迁入珞涵村五栋二门三号,住房面积增加了十一平米左右。
陈文新《中国传奇小说史话》
给正中书局的送审稿,是迁居之前寄出的。
1994年的8月下旬,那天下午,终于收到了正中书局的正式出版合同,随合同一起寄来的还有匿名专家的审稿意见。这些审稿意见,对于别人可能是无关紧要的,但对于我,一个做学术的人,他不能不在乎同行的认可。所以,我愿意把这些审稿意见原原本本地抄在下面:
“一,本书对于中国传奇小说做历史性的评介,分析得当。二,在刘开荣撰《唐代小说研究》之后,一直没有比较理想的唐人传奇研究出现,台湾后有祝秀侠、刘瑛等人之《唐代传奇研究》等多本唐人传奇研究,缺陷仍多。本书贴近各个时代的情境来分析传奇作品,较为合理。三,对于传奇作者及传奇单篇之分析皆颇为恰当。”
正中书局同时提出了一个建议,将书名定为《中国传奇小说史话》。匿名审稿人也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尤其是对书稿中的“斗争”“革命”“武器”“渠道”这一类术语,建议改换表述:两岸文化生态的差异,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中国笔记小说史(志一版)
一边是正中书局的审稿意见让我感到兴奋,一边是出版合同让内人感到兴奋。兴奋之余,她关心的事情是,能不能请正中书局在1995年3月前出书?
内人之所以关心这个时间点,是因为按照惯例,这是武汉大学评职称的时候。如果我在1995年参评职称,还可以享受“破格晋升”的优惠。
我们试着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正中书局,没想到正中书局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记得《中国传奇小说史话》的责编是张淑芬女士,她对作者的体谅真是令人感动:不仅出书的时间与作者的期待同步,还特意用快递寄来了样书,以便参评职称时能按时上交。
《中国传奇小说史话》在正中书局的出版,还带来了另外两个副产品:台湾志一出版社稍后要走了拙著《中国笔记小说史》,1995年3月出版;台湾的扬智书局约我写了一本《禅宗的人生哲学》,稿酬较高,并承诺在1995年3月准时出书。
之所以有这两个副产品,也许是得益于正中书局的品牌效应。而我从这些副产品得到的好处是:经济状况有了较大改善,确实可以说是脱贫了。
《禅宗的人生哲学》
从1995年起,稿费收入明显增加,家里的伙食多了些花样,孩子的零食也稍稍丰富了一些,老家来人时,也有能力提供一点帮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