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府地水南音绝唱
几封执着的书信,牵出了一个尘封的故事。
留意羊城晚报“寻找失落的岭南绝唱”系列的读者,也许对香港著名地水南音瞽师杜焕并不陌生。杜焕于1979年在香港病逝。杜焕去世,意味着广府正宗地水南音成为绝唱。
贫病交缠,世界漆黑,他的离世当然是相当黯然的。一代南音大师离去,两手空空,只有徒弟和几个粤剧界人士筹款为他送行——这是我们想象中的杜焕之死。类似的描述,也散见于不同的香港伶人或学者回忆杜焕的文章之中。
然而事实比这种心酸的想象更为残酷。杜焕之死,真正是叶落无声,只有那如南音呜咽的风声,为他送行。
1.
杜焕左手拿板,右手用假甲在弹筝(荣鸿曾摄于1975年)
1975年杜焕在香港富隆茶楼演唱录音灌录唱片
广州街头卖唱的盲人夫妇
“粤讴”报道引出的一封来信
打开维基百科,搜索关键词“南音”,可以看见香港著名地水南音瞽师杜焕的简介。词条介绍了杜焕演出南音的艺术特色,以及他自幼失明,广州学艺,香港谋生,从妓院唱到电台,电台取消曲艺节目后又重回街头卖唱,经历战乱与亲人离散的坎坷一生。
在词条的结尾,是这样描述的:“1979年,杜焕病逝,传统盲人派地水南音自此成为绝唱。唐健垣当时在英国深造音乐博士,一时间杜焕贫病无以为殓,幸得南音唱家、粤剧名伶阮兆辉奔走安排丧事,又联系商业电台举办南音、龙舟演唱会,为盲人组织筹款。”
杜焕曾自编自唱一首长达6小时的南音《失明人杜焕忆往》,其中唱到:“我本人有三不幸,一不幸自小家贫,二者幼年惨做个失明人,三者因近来世上个个唔中意南音,时世唔同无人帮衬。”身世是命,笑笑唱唱也就过来了。而对南音的落寞,杜焕却难以释怀。
当我们今天重新意识到南音的价值,想方设法去挽留这抹斜阳的残影之时,想起杜焕的丧事得到粤剧名伶与社会重视,亦略感安慰。但这种安慰,近日被一封来信,残忍地划破了。
8月3日,羊城晚报《博闻周刊》刊登了《粤讴,失落的“广州情歌”》一文。粤讴与南音、龙舟、木鱼同属广府说唱艺术,粤讴比南音消亡得更早,如今亦已成为绝唱。文章提到香港演唱粤讴的师娘润心和银娇,结尾一段写道:“唐健垣与香港粤剧名伶阮兆辉同是杜焕的弟子,对南音、粤讴极为痴迷。他们曾相约一起到老人院寻访银娇师娘,向她请教粤讴数拍与转腔的技巧,惜未成行,就听闻银娇离世的消息。”
文章见报后,作者收到了粤曲行家、澳门瓦舍曲艺会会长沈秉和的来信。
沈先生的大意是:粤讴已逝,解心腔也越来越少人知道出处了。粤讴的古朴为阴柔的粤剧所弃,今人即使重唱,也是重现“度”过的,丰富了旋律,反而丢失了韵味。贵报能这样深情、认真地追寻失落的岭南绝唱,实在难得。只是有一个疑问,文章提到阮兆辉是杜焕的弟子。我与辉哥相熟多年,似从未听他提过有拜杜焕为师。请问这一叙述的出处。
2.像破案一样追寻往事
收到信后,羊城晚报记者立即回信给沈秉和,解释说,本文所指的“弟子”,或许不如梨园行内严谨,讲究“实授”,要设宴、斟茶甚至叩头才能称得上拜师。文中指的是广义的师徒关系,凡前辈给后辈产生过影响,后辈受过前辈的教诲,又相交甚密,就有师徒之谊。这样写或有不够严谨之处,但“阮兆辉是杜焕弟子”的印象,来自两个片段。
一是香港学者有文章,提到杜焕去世后,无亲无故,是阮兆辉为杜焕收殓送终、办理后事的。在传统观念中,送终是孝子、弟子所为,是非常重要的。
二是香港书法家梁启明在一次老先生聚会中,提起他曾见过杜焕在街头卖唱。那是上世纪70年代,他常见到杜焕在香港油麻地戏院门口唱南音,有个后生仔安静地侍立一旁。梁启明记得,当年这位腼腆的年轻人,就是如今在香港粤剧界举足轻重的阮兆辉。
沈秉和收到回信后,又来信说,他记得为杜焕送终的应是唐健垣。唐是杜焕的正牌弟子。
羊城晚报记者再回信,贴出唐健垣当年的文章。提到阮兆辉为杜焕送终一事的,正是唐健垣本人。唐健垣文章名为《抢救杜焕地水南音》,文章讲述了他从年轻时崇拜杜焕,到认识杜焕,再跟杜焕学艺,为杜焕录音整理地水南音资料的经过。恩师离世时,唐健垣在国外留学,未能送行。读其文章,亦可感其心痛:“七九年我去了英国修民族音乐博士,是年杜焕老师病逝,贫病无以为殓,南音唱家、粤剧红伶阮兆辉兄奔走安排其后事,并约同商业电台在大会堂举行南音、龙舟演唱会,为盲人协会筹款。阮先生真是有心人,故其南音造诣亦佳也。”
沈秉和于是写信向唐健垣求证,问阮兆辉究竟是不是杜焕弟子。
唐健垣也认真起来,专门去找阮兆辉,翻出陈年旧事谈将起来。
几天后,唐健垣同时致信给沈秉和及羊城晚报记者,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编辑: 邬嘉宏
3 一个善良的误会,
心中的一点点安慰
阮兆辉说,他并没有为杜焕送终。他敬仰杜焕先生,但从未和杜焕说过一句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唐健垣在信中细说从头。
原来,阮兆辉年轻时就迷上南音,常常到街上听杜焕卖唱。路人来去匆匆,而阮兆辉一站就是大半天,站累了就蹲下来,蹲在杜焕身边听。这也许就是梁启明见到“阮兆辉陪着杜焕卖唱”的情景了。
梁启明也许不知道,他看到杜焕和阮兆辉时,不远处还有另一个年轻人,看着杜焕卖唱。那就是唐健垣。
唐健垣读中学时,就常在电台节目中听杜焕唱南音,极为迷醉。1970年,电台突然取消了传统曲艺节目,杜焕上一期未唱完的曲都未来得及埋尾,声音就在电波中消失了。1974年,唐健垣在报纸上得知杜焕会在中环国际大厦唱《客途秋恨》,立即赶去,用录音机录下杜焕的演唱。此后,唐健垣就开始跟杜焕学南音,并为杜焕录音。
杜焕失业后以卖唱为生,每日担着小板凳流浪街头。有时去旺角,旺角修路就去上海街,上海街有警察驱赶,就行远点去庙街的榕树头下唱。唐健垣常伴左右。
唐健垣在给羊城晚报记者的信中回忆起这些艰辛往事,竟带几分幽默地写道:“那时小弟也在附近站岗,防流氓道友趁杜生唱时偷走钱兜中之钱也。”
1975年,唐健垣在香港中文大学修完甲骨文硕士,受美国展艾伦博士邀请到美国十间大学作中乐与古琴方面的讲座。每讲完一间大学,就回香港休息两周。他每次回港,都去探望著名粤曲唱家徐柳仙与杜焕。1978年,美国康州威士忌大学的拓植元一教授提出免试收唐健垣研读民族音乐学博士,并附奖学金。唐健垣欣然出国深造。他离开后不到一年,杜焕离世。
未能在恩师跟前尽孝,一直是唐健垣的心结。1984年,唐健垣回到香港,到处打听杜焕离世前后的消息。圈中人皆说,阮兆辉为杜焕办后事帮了很大忙,还组织了专门的筹款活动。唐健垣心内稍感释然,于是在怀念杜师的文章里,对阮兆辉感念一番。
时至今日,因为沈秉和的疑问和羊城晚报记者的旧事重提,唐健垣遂亲口去问阮兆辉,三十多年前是不是你为杜焕送终?
阮兆辉实事求是地说:“非也。”
4 阮兆辉悲愤的一骂
阮兆辉接过了回忆的接力棒,继续叙述起来。
杜焕生于1910年,阮兆辉经常在街头看他卖唱的时候,他已60多岁了。妻儿已逝,孤苦伶仃,生计艰难,身体羸弱,早早就步入风烛残年。
杜焕早年有一最佳拍档,是擅拉椰胡的瞽师何臣。何臣为杜焕拍和的《霸王别姬》、《男烧衣》、《客途秋恨》等名曲,或荡气回肠,或哀婉悱恻,与人声丝丝入扣,堪称绝配。
杜焕、何臣从电台失业后,何臣更先于杜焕在困顿中离世。何臣死后,杜焕如失一臂,琴音与歌声再难行云流水。唐健垣说,自从何臣先生不在,杜焕就要自己同时口唱南音、左手拍板、右手弹筝,一个人唱一台戏。虽可兼顾,未免分神,演唱时即兴“爆肚”的内容大大减少,有时甚至“口窒窒”。而千变万化的演唱方式,正是地水南音的精髓。何臣带走了杜焕的神采。何臣走后,杜焕的演唱黯然失色。这或许不仅是“技术”上的缺失。相依为命,举手投足都默契的拍档走了,杜焕口中唱着苍凉的南音,面带微笑,不时讲几句看客爱听的吉利话,心中又该何等凄然?
或许从那时起,杜焕就已预知自己悲凉的结局。
1979年,杜焕在贫病交加中去世。大师离去,两手空空。只有一同租屋住的几个盲友,左凑右凑,艰难地为杜焕草草料理了后事,此情此景,相当凄凉。
当时阮兆辉在香港商业电台主持一个清谈节目,叫《消夜十点半》。有一晚录音时,节目中的拍档提到了杜焕去世的情况。阮兆辉听到,又惊愕又痛心,即时在节目中批评香港政府不重视民间艺人。他悲愤地说:“你哋就识得逢年过节花几个小钱请人去公园唱几只曲,搞下气氛,人死咗就不闻不问……”
节目一出街,立即引起强烈反响,曲艺界人士尤其感慨。后由某名媛牵头,通过商台举办了一晚的粤曲义唱筹款活动。徐柳仙、张月儿等名家献唱,筹款数十万,送给盲人机构改善盲人的生活境况。此后,唱粤讴的润心师娘与银娇师娘等盲眼艺人,都有一定程度的受益。润心与银娇是在老人院终老的。香港中文大学还专门到老人院把润心和银娇请出来录音,分别灌录了《叹五更》和《桃花扇》。中文大学中国音乐资料馆馆长余少华被她们年迈而苍越的声音深深震撼。
银娇直到上世纪90年代才离世,当时室友为她庆生,银娇登台唱曲,唱到最后一句,突然倒地。据旁人回忆,银娇临终时心情愉悦,走得很平静。
瞽师生活的改善,杜焕本人已享受不到,亦无知无觉。由于杜焕死后阮兆辉的一骂,引起社会对盲眼艺人的重视,行内皆传是他为杜焕送终。如今,阮兆辉讲述了当年的详情后,真诚地对唐健垣说:“弟不敢居功。”
时过境迁,各人追忆往事,正如杜焕所唱《霸王别姬》的歌词:“不须提我当年事,讲起英雄往日我都更断肠。”
沈秉和是戏痴,有打破沙盆问到底的执着。唐健垣一直为未能给杜师送终而郁疚,心中总有一种良愿,希望当时有人能行此事,让一代南音大师走得体面。阮兆辉面对尘封的误会,坦然说出真相,绝不居功。他们的苦心与磊落,令人敬仰。
地水南音已亡。而南音的曲韵文辞所浸淫出来的文脉与深情,却依然在这浮华的尘世流淌着。
访谈侧记
好花自古香唔久,
只怕青春难为使君留
■钟哲平
唐健垣甚有古风。
我说想看一看润心师娘生前用过的琴拨,拍张照片。他翻箱倒柜地找,怎么也找不到。
那是一个象牙琴拨,可能是旧日痴迷南音的文人送给润心的,上有篆文“润心”二字。据唐健垣的文章描述,此物“黄润可爱,令人发思古之幽情”。琴拨是和一把润心用过的古董秦琴一起出现在摩罗街古玩店的。唐健垣的好友知其所好,就买下赠他。可惜秦琴已因虫蛀而木朽,不成完物。只剩象牙琴拨,唐健垣一直珍藏,不时摩挲手心。
就是这样宝贝的东西,不见了,唐健垣也只是风雅地说:“我这里出入人多,可能人家见咁得意,拿去玩了。”
是的,古物本来就不属于任何人。在谁手中,不是玩呢?
杜焕不在了,润心不在了,银娇不在了。如今连润心的遗物,也不知失落何方。
再过几年,他们的故事,就越来越少人知道了。那时,还有谁会在意,谁是谁的弟子,谁又曾为谁哭泣?
有人说美的艺术不会死,这未免太一厢情愿。润心早就用苍凉如水的歌声,唱出了人世的荒芜:“好花自古香唔久,只怕青春难为使君留。”南音之美亦如此。
在岭南绝唱渐行渐远的脚步中,哪怕留下多一个脚印,都令人惊喜。
衷心感谢沈秉和先生、唐健垣先生、阮兆辉先生。
“寻找失落的岭南绝唱” 羊城晚报记者 钟哲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