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也谈《游龙戏凤》
一.
《旧戏新谈》里有一篇谈《戏凤》,黄裳很不喜欢京戏版的“戏凤”,但是颇喜欢野史中的“风流天子”正德皇帝,为的是他更象一个“野”孩子。《游龙戏凤》又名《梅龙镇》《下江南》,生旦对儿戏。我看过几个版本:马连良、张君秋,五零年的电影;张学津、李世济音、刘长瑜像,七六年舞台电影版;言兴朋、童芷苓,八七年;耿其昌、李维康,片段,年代不详但都年轻貌美,估计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张学津、刘长瑜,零四年。这几个版本给我的印象是——
李凤姐:张君秋的美,童芷苓的俏,李维康的娇,刘长瑜年轻的纯、年老的憨。
正德帝:马连良的滑,言兴朋的帅,耿其昌的正,张学津的色。
马连良的皇帝稍嫌落魄,又过娴熟。就算他三宫六院加豹房,但凤姐这般村野小丫头带来的是春风扑面,惊艳惊的更是那份清新和灵动。张君秋的凤姐扮相是真美,就是太大家闺秀了,少一点小家碧玉的活泼。这电影拍的不好,特写太多,很多做工都看不到了。有一处凤姐站在那儿赌气让正德帝看个够,结果电影语言用镜头把张君秋由上到下扫了一遍,没马连良什么事儿了,好笑的很。又因有实景,有些表演也不成其为表演。比如凤姐卷帘,是当初梅兰芳专门设计的动作,但电影里有真帘子,拉起来就是了,没啥可演的了。
电影是删减版,结束在流水,没有后面一段——黄裳很讨厌的——正德帝亮皇袍,凤姐立跪讨封。最后这一段我也很不喜欢,但为什么不喜呢,盖因其太赤裸裸。但其实这种地方最能看出旧戏的老实,这样的情节不仅真实(姑且不论凤姐是否认得皇袍)也最喜闻乐见,符合广大观众的意淫标准。问题是,如果我们当真喜欢起来,就又觉着不好意思了。若改成更“好看”了会是什么呢?我看也无非是骨子里的欲拒还迎。
童言版是我最喜欢的。你想,一个耍俏,一个耍帅,调闹起来衣带生风,谐而不邪,能不好看么。而最好看的是童芷苓,那时她都六十多岁了,却活灵活现一个俏丽聪灵,又羞涩又多情的小姑娘。这个合作是童芷苓提携后辈,难得的是小言的台风也不遑多让,且二人颇具chemistry。比如凤姐第一次上茶,两人对视的那个眼神和动作一下子就把惊艳给演出来了,而且是彼此惊艳。但也有荒谬的地方,凤姐出场时唱到哥哥临出门告诉她前边有位相貌堂堂的俊秀军人,好像哥哥要给她牵线似的,别的版本只说有个军人就完了。这一版的好还在于更演出了其实俩人彼此都看上了,这样最后的讨封都显得顺理成章。不过问题也来了,这戏凤看来看去竟搞不大清是谁调戏谁呢。
耿李夫妻搭档,我以为会最有chemistry,其实不然,大概还得看是什么戏。耿其昌一脸的正人君子,太拘谨。李维康美目流盼,太娇艳,活泼的不够自然,基本是在撒娇。李维康的气质也是比较偏端庄的,我觉着就不适合这种角色。话说回来,当初是梅兰芳和余叔岩把这个小戏规整得稍具规模。且这戏凤什么流派的也都演过,程派的都有呢。我听言菊朋和新艳秋的唱片片段,新艳秋的听来是有些别扭的,唱词也不太一样。李世济的版本也是程派,但李的嗓子亮所以感觉还是对的。不过我不太能想像程派青衣演来会是什么样子,让刘长瑜配像倒是挺合适的。
张学津七六年的正德帝色且帅,颇有几分风流,让凤姐倾心很有可能。到了零四年就剩下一脸坏相,活脱一个老色鬼了,小姑娘绝对要避之不及。刘长瑜七六年的扮相俏丽清纯,童芷苓之外的我就喜欢她了。但是有点太清纯了,少些风情,毕竟是卖酒的俏佳人。零四年,刘已年长发胖,凤姐成了个白白胖胖的憨丫头,自有其可爱,但不免让我想起老北京四合院的“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来。和童芷苓比起来(此时年龄和当年童差不多吧)感觉上差的比较远了。
二、
黄裳猜测“帝尝狎边妓刘氏,时称为刘娘娘”中的刘娘娘可能是李凤姐化身,不过他之兴趣不在考据。这个说法我在别处也看到过。刘良女是乐伎,色艺双绝,正德帝(明武宗)游幸山西,在太原索要女乐时所得,带回豹房,最为宠爱,虽未被封,身边人都称她刘娘娘。后来正德南征途中(这本身也是笑话),为了回京接刘娘娘失踪月余。最后带刘氏一同下江南,须臾不离。这大概是为什么《戏凤》另有一个名字《下江南》,否则没有道理的,特别是戏的最后正德帝说要打马奔大同。
还有另一则故事,干脆无聊一下搬过来。清吴炽昌《客窗闲话》中《明武宗遗事五则》的最后一则——
“帝在宣化,有女子李凤姐者,年十四五,有殊姿。其父设酒肆,以凤姐当垆。是时父适在外,帝微行而过之,见其丰神绰约,国色无双,不禁迷眩。入肆沽饮,凤姐送酒来,帝以为娼妓之流,突起抱入室。凤姐惊喊,帝急掩其口曰:“朕为天子,苟从我,富贵立至。”先是凤姐恒梦身变明珠,为苍龙攫取,骇化烟云而散。闻言顿悟,任帝狎之。帝大悦。时李父闻喊趋救,门已闭矣,惟闻佩玉锵鸣,其女气促音嘶,若不胜强暴者。急奔告卡兵,蜂拥而入。见帝出,兵士伏谒。叱令将凤姐归豹房,爵其父三品卿,赐黄金千两。欲封凤姐为嫔妃。命其自择。凤姐固辞曰:“臣妾福薄命贱,不应贵显,恐于身不利。今以贱躯事至尊,曷胜荣幸之至。伏愿陛下早回宫阙,以万几为念,则妾心安,较爵赏犹荣矣。”帝颔之,因睹凤姐玄衣玄裳,益显娇媚,故不强易宫装。凤姐于枕畔筵前委婉屡劝,帝乃择日还京,与凤姐并辔齐驱。至居庸关,风雷交作。凤姐睹关口所凿四大天王,怒目生动,眩晕坠马。帝亲扶之,急忙外退,驻蹕行宫。视凤姐泣曰:“臣妾自知福薄,不能侍宫禁。”请帝速回。帝曰:“若是,朕忍弃天下,不忍弃爱卿,决不归矣。”凤姐一恸而绝。帝哀怜甚,名葬关山之上,宠以殊礼,用黄土封茔,一夜尽变为白,其英灵犹不敢受也。帝追念其言,奋然曰:“小女子尚知以社稷为重,安忍背之。”遂还宫。正史载帝在豹房,百官交章劝谏皆不纳,畴知一微弱女子力能回天,书所云高明柔克耶?此功不可泯也。至今过关沟者,遥指白壤,艳谈其事。”
这大概是凤姐本事了。这故事中的正德才真象个“野”皇帝,黄裳说他是“所有中国的皇帝中最原始的,生野的,天真的一个。”不过这样一来就无戏可演了,再者,皇帝强抢民女,这戏恐怕谁也不爱看,但如果皇帝要花一番功夫才能得到民女而民女竟然也爱上了微服皇帝,那这问题不就圆满解决了。所以大概京戏版就改编成了如今的《戏凤》吧,算是加了一大段风流谐趣的前戏,虽然也是动手动脚的但实在是文明了许多,于是大家看得不亦乐乎。而正德帝既归了老生来演,老生多是比较庄正的正面角色,这基本也就限定了对人物所能够诠释的程度。
《戏凤》全本的最后一折就是正德帝带凤姐回京,凤姐在关前被惊吓,香消玉陨,即黄裳提到的《骊珠梦》。《骊珠梦》另名《白凤冢》。我在言菊朋的唱片里听到过,一段凄切的反二黄,“我与你隔幽冥一般牵挂”,徐碧云的凤姐。这故事还拍过电影,《江山美人》,林黛演凤姐,不过那基本是个始乱终弃的故事,不比戏里或正德帝之于刘良女的不爱江山爱美人。
李凤姐本是花旦应工,从前是踩跷的。说实话,看童芷苓那伶俐娇俏,满台春风的表演,我是很想像了一番若是踩上跷会怎样的,颇向往之。从梅兰芳开始才有了大脚李凤姐。据说他把凤姐表现的是一个“痴姐儿”,强调其清纯的一面,那么跟荀派的诠释是不大同的,我也相当好奇。童芷苓的凤姐大体遵荀派。单从我看的这几个版本里,还是感觉花旦(闺门旦)更对工。另外梅兰芳余叔岩对此戏做了些净化,把比较露骨的表演删改了,不知道有没有改戏词,反正现在的戏词里也有比较“黄色”的。其实估计即使都不改,到如今最多也就是PG吧。
不喜欢《戏凤》的人大概不在少数,也许表演是喜欢的,但不喜欢故事。我应当算是喜欢的,不然何以找来各种版本看。我想知道的是,不喜欢的到底是什么:是皇帝调戏民女美其名曰游龙戏凤?是皇帝最后露出身份以势压人?还是民女爱慕权势见皇袍即跪拜讨封呢?黄裳厌恶后两者,我似乎只是最后一个,虽然我知道这样的故事不仅极具真实的代表性,而且完全是与时俱进可以常演不衰的。所以我想我的思维根本未脱出皇权与男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