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神汉》刘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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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石坎子的下面，住着一个神汉，年级不大，十多岁的样子。冬天的山里天气冷，屋檐下结着长长的冰棱，家家屋里都要烧火取暖。家人睡觉去了，神汉舍不得火塘的温暖，依旧一个人在向火。火塘渐渐熄灭了下来，神汉把凳子挪到火塘边，两只腿叉在火塘上边烤火，打着瞌睡。一阵疼痛从腿上传来，神汉跳了起来，两只脚又踩到了火塘里，鬼哭狼嚎地在屋子里打着滚。家人起来，手忙脚乱地帮神汉扑灭了身上的火。

　　原来，神汉睡着了，化纤的裤子落进了火塘里，着起了火来。融化了的化纤粘在两只腿上，马上就是一串串水泡，右腿尤其严重。母亲翻出了香油，从鸡窝里抓出了老母鸡，从尾巴上拔了几根鸡毛，把香油掸在了神汉的腿上。天气冷，神汉不舍得光着腿露着，天天披着军大衣卷缩在火塘边烤火。农村没个正规的医院，更没个正式的医生，吃抗生素或者住院治疗，更是一种奢望。父亲有自己的事情，母亲做事情不靠谱，就把油瓶子交给神汉，每天两遍香油，用鸡毛掸着，抹在腿上。

　　过了一久，腿上的创口渐渐结了盖子，大家都说：好了，好了，起来走走！才把神汉扶了起来，放到地上，就发觉右腿卷缩着，不敢伸开，叫他伸直，他就叫起疼来。卷起裤腿来一看，膝盖弯子里面长了一个大包，小腿和大腿的皮肉连在了一齐。原来是家人不太上心，认为这么大的孩子会自己好照顾的了；他上厕所也自己用个拐杖跳来跳去，右腿基本上就没有下过地。他又是个懵憨的，蜷缩的时间长了，皮肉就粘连起来，也不知道。

　　父亲找来村里的一个女赤脚医生，让人家从膝盖下面的懒弯子里面划一刀，给他伸开。医生看了一眼说：“妈呀，那个哪个敢划啊！你还是要领他去那些大医院，人家才敢整啊！不是咯，不划开粘在一齐是个瘸子，划不好伤了筋也是个瘸子。”

　　农村人上不起大医院，只好先把他在家里放着，到处打听哪里有一个胆子大的、劁牛骟马、割牲口癀包的兽医敢做，来给他割一刀。没有那个兽医敢做，他的懵劲一上来，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磨好了镰刀，自己侧着身子，脓血淋漓地自己割了几刀，用家里准备的牛马用的刀伤药抹上，用一块干净的纱布扎了起来。

　　对自己狠的人总是有机会的。说也奇怪，划了几刀、淌了些脓血，咬着牙把腿伸开了以后，伤倒是渐渐地好了，只是右腿有些瘸，走起路来有些高低，不细心的人还看不出来。家里兄弟多，人又有些懵憨，再加上人又瘸了，家里困难。

　　八十年代是一个混杂的蓬勃野蛮的年代，各种宗教和神道也兴盛了起来。最著名的要数乡里供奉的“黄大仙”，有许多神神道道的传说，还重修了庙宇。每年到了三月，山上人山人海，一个县的信男信女牵猪宰羊，疯癫若狂。警察则不时开着警车来驱赶，掀桌子、捣神像、抓神婆不一而足。

　　有一个老婆子，扎着一双小脚，在警察的追赶下翩然若飞，一跃飞过了五六十年代的水渠，下了山坡。把警察都甩在了水渠的另一边，试了几下，不敢跃了过来。从此，老婆子得了“大仙”传给的法力，在楼上开了香坛，能走阴看鬼、驱邪治病，连外村的老婆子也用小篮子装了大米、卧上了鸡蛋、摆上了糕点和钱文，来请老太婆做法，请自己祖宗附身讲几句话，问一句安、告一声好、报一声平安、祈求一个保佑和安康。当然，也免不了要求做一场法事、敬一份孝心、帮祖宗缠罪超脱的。瘸子的母亲求了老太婆，老太婆看在他是个可怜人的份上，传了法，也能够独立“观神”了。

　　年轻的神汉到院子里来了，大伯家要“观神”，大妈叫母亲去看。小孩子爱热闹，也图个稀罕，就跟了去看热闹。只有弟弟妹妹不得去，说是年级小，阳气不稳固，怕粘染了不干净的东西。大伯在供桌上摆了贡品、点上香烛、跪着向老祖宗和神明讲明了事由，然后起身，倒退几步，才转过身来，请“师傅”作法。

　

　神汉坐在凳子上，面前摆着三碗米，碗里插着三炷香、立着鸡蛋、摆着黄纸。点燃了黄纸，神汉的口中念念有词，精神顿时萎靡了下来、耷拉着眼皮、身子一阵一阵地抖动、呵欠一阵接着一阵、眼泪也流了下来。看热闹的人一阵骚动，小声说：“上身了，上身了！”

　　神汉睁开了眼睛，开口讲话，连声音都变了：“不知下面何人，找咱家来何事啊？”

　　跪在神汉面前的大伯忙回答：“小民是××县××村×氏××，因老父亲去世多年，不得一点音信，心里面一直挂念。他去世那两年生活也不好，家里面困难，没什么钱文给他，不知道他在那边是否受罪，钱文上紧不紧，有没有什么差迟。请他晚上托个梦、带个信来，我们也好置办下来，烧了给他！”

　　“待咱家查一查。”

　　“唔！×氏这个人曾经转来在我这儿待过一段时间，现在又转到别的地方去了，有些麻烦！”大伯忙哀求上仙帮帮忙，派人找一找，让他来跟家人说说话，见上一见。接着又在神汉的暗示下在米碗里添了钱、烧了纸，上仙才答应看在大伯两口子的孝心上面，打发了两个差人，去羁押了××县××村×氏速来见面。神汉的声音又一变，成了两个差人争争吵吵的声音，嫌路远、走的脚痛、要抽烟、要喝酒、要吃饭、等找到了人非要好好教训一下不可。正所谓“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好好的清闲日子被打破了，安了这苦差事！大伯两口子忙说好话，派人去买烟、买酒、又煮了红糖的荷包蛋用筷子拨到了神汉的嘴里。在差人寻找的过程中，大伯问起了父亲在大仙手下做事的情形。

　　大仙唱着说：“那个人个子高高大大地呀——头上顶着个羊毛掸成的旧毡帽呀——穿着个洗得灰白的蓝褂子啊——走路么老是弯着个腰啊，头去么脚不去啊——是个老实人啊，做活么舍得出力气啊——”

　　大伯又问：“他人老实，在你那里给受苦呢？他年轻的时候给地主家帮工，那个地主关牛的圈，三间房子、那么厚的粪要他一个人背出去！还有那个打石脚的条石，说是路不好走，硬要他一个人背！就伤着腰了，以后走路都是勾着，直不起来了么！还有他的眼睛都挣坏了，鼔了出来，流血了么，一只眼睛都看不清东西了么，挣瞎了！”

　　大仙又唱：“在我这里么也没有吃什么苦啊——他是一个受苦人啊，在阳间的罪已经受够了。老实人、善良人么在我这儿不受苦啊——我安排他做的是扫扫地、抹抹大殿里灰尘的轻巧活计啊——”大伯忙感谢大仙，直夸大仙人好，是个善良人，一家人都要念着大仙的好。

　　正说着，鬼差拘来了人，神汉又变了老汉的声音。大伯一听眼泪就像珠子一样流了下来，叫着“爹爹”，告诉着自己的小名，问着父亲在那边是否安好，还缺什么东西，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一定要带个口信、托个梦来，儿子一定做到！

　　老人说：“阴阳殊途，找你们做哪样？害你们咯！我在那边也好的，你们不要挂着。你家妈也好好的，都住在一起，有人照顾啊，你们不要担心，过好了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大伯又说衣服钱文每年七月半都烧了给你们，不要舍不得穿，每天都穿那点旧衣服，穿烂了又买就行了嘛！还有你那只眼睛给疼了，你要买药吃呢，不要挺着受罪啊，没有钱么过几天我们又烧啊……父子二人拉着家常，说了一堆话。差人过来提醒，时间到了要把阴魂送回去交差，大仙隔断了两人的谈话，大伯依旧跪在地上，涕泗流涟。

　　神汉回转了神，坐着抽烟，大伯到门外泼了水饭、烧了香烛、黄纸、元宝，倒了茶酒；大妈把大米和鸡蛋装进袋子里面，让神汉走的时候拿着，至于放在大米上的钱，早就被神汉顺手装进了衣兜。

　　过后，母亲说：“假！那个么完全是顺着杆子往上爬，接着你的话头说话儿。他是你家的亲戚么，他没见过你大公公，他家爹妈见过呢？难道不会告诉他，还不知道他长个什么样子、眼睛挣不挣？一个大老人，跪在个晚辈面前，叫着爹、那个后辈人也答应着，说着话。不像个样子！”

　　过后，大伯请人办了两桌酒席，念了经，给父亲和祖宗烧了纸钱、元宝、衣服等一应用度，才安歇了下来。神汉的神仙日子终究没打开局面，家族里的大伯、叔叔和兄长们不允许他搞这个神神道道的东西，叔伯们来骂：“年级轻轻地就搞这个东西，做哪样不好，给饿得死你？给想成家，给想取媳妇了？难道就想一个人装一辈子神！”

　　后来，他的母亲又领了他到老太婆那里，用了鸡蛋钱钞和一只公鸡，还了神，撤了法力，又做回了普通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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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家简介：刘寥，男，汉族，大学本科毕业，高级教师。爱好文学，笔耕不辍，偶有小文见著，则为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