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扪虱谈诗】孟家蜡虎:懷念一個不熟悉的人
【扪虱谈诗】
阿夏老师是网络诗坛所谓‘骨灰级’的人物,早年活跃在清韵等论坛。山菊有缘碰上他的文字时,阿夏老师已经进入隐居模式。这些年联系渐疏,最近惊闻阿夏老师已于2019年8月4日仙逝~~~经阿夏夫人同意,山菊将继续刊登阿夏老师的作品。重温这些文字,也是一种纪念。
【山菊按】:
意外收到孟老师怀念阿夏的文章,遵照作者的意愿,收在阿夏老师的这个系列里~~~想来阿夏老师也会开心地读到多年诗友的文字。
驚悉詩友阿夏去年逝世
春來大疫漠聽聞
半晌陽光對弔文
傷隔去年傷益老
意縈舊夢意尤殷
歲寒三友詞因我
郢斧一揮歌負君
捫蝨談詩月華下
有人應憶西峰雲
頃聞阿夏於2019年8月4日去世。廿年神交,彼此欣賞,難得。阿夏有「捫蝨談詩」十數篇,又有「來路月華凝」回憶數篇。我曾獲夢,訪阿夏,共登山,醒而怪之。昔時作詩隨口曰西峰,曾不知阿夏居處。阿夏既居西雅圖,西峰云云,豈雷尼爾雪山(Mount Rainier)乎?差近之。
2020年5月2日
詩友阿夏,我在2000年偶然碰到的名字。
我在2000年偶然在網上逛,偶然碰到這麼個詩詞論壇,覺得有趣,跟著看了幾天,忍不住手癢,就註冊上去指手畫腳了。
阿夏是那裏的大拿之一。一共就兩三個大拿,別人來來去去,都有點聽講的意思。
我後來才瞭解到,那是一個比較有名聲的孤島,之外可能還有七八個十數個孤島吧?但時不時會有一些「他們」,來此闖蕩,會會「我們」,揚名立萬。甚至釀成幾次劇烈衝突。我來之前之後都有。亦可見此島之聲望。斯事今不存,無考焉。
聲望無非來自大拿。阿夏居其中焉。
唯有我是個素人,無知無識,誤打誤撞而來。
後來我這棵蔥,在那裏越長越大,也竟然「有名」。總不像他們是所謂元老。元老一稱,其實是外島居民對此島的憤懣之詞,説他們欺生,説他們拉幫結派排外。我知道這無非是來者自己的玻璃心而已。本來就是求肯定來的或為了踢館而來的——當然,都自以為是尋知音來的。我來的時候也沒人熱情招待我。人家不欠我的。
扯遠了。其實那段時間也真短暫,對我來講是兩年多,對元老們來講,三年多吧?
阿夏後來回憶說,網絡詩壇祇是提供了一個交流平臺,來的是豹子頭林沖,走時也是。來的是打虎將李忠,走時還是。這話也對也不對。說人的素質不變,是對的。説人的詩藝,則不對。在網絡詩壇中成長的比比皆是。我肯定是之一。阿夏也不能不承認他自己的成長。
阿夏直接評論的時候話都不太長。高興了盯著一個人一首詩也會長篇大論,但基本上是自抒胸臆,有時靈光閃閃,有時看來比較勉強甚至武斷。但他不大跟人來回辯難,喜歡事後成篇自圓其說。我跟他相反,不喜歡寫一篇完整的文章,衹喜歡跟人反覆辯難,棒槌也罷針鼻兒也罷,都要鬧個水落石出。阿夏對我不以為然,曾贈詩勸我要快刀斬亂麻。
我喜歡他每每靈光一閃的地方,卻不喜歡他總是禪宗式地頓悟思考。中國人一般審美上多喜歡他這樣的,厭煩我這樣的,無論知識層次。我這種思維非常希臘拉丁化,注重三段論,形式邏輯,對任何挑戰都開放;為了講個道理可以三天三夜;絕不容忍詭辯,凡人無論對方還是自己,陷入詭辯的時候太多。我應該躋身蘇格拉底的朋友圈,或者到中世紀去糾纏經院哲學,討論一個針尖上能站立多少個天使。當然,這就沒有「詩意」了。我知其弊而不改,樂在其中,阿夏衹好嘆服我「胃口好」。
冥頑不靈的我,暗笑。
如他,網上自有好朋友。如我,知友也有二三子,甚至曾經的死敵,也有諒解的。
他結的讎不多,因為他知機,差不多就抽身而退,從不跟人太近。可能他的朋友都在他的真實生活中,在身邊,不在網上虛擬世界吧?
我真的結了幾個讎。也不叫讎吧,或是嘆氣不願再來往了的人,或是在我手裏尷尬了不願再面對舊帳的人。總之是我的為人不夠周到,是非雖在,總是不必逼人太苦吧?我不逼人,我的邏輯逼死人。這個就像小說家,把人物寫到他自己也無法控制其結局的地步。
可是我也改不了。
而知友,也遠去了,因我終於抽身而退,主動斷絕了一切。但我知道,他們如星星在遙遠地閃動。我相信,他們也想像得到我這顆星星的寂寞閃動。
祇是,有一天,某顆星星會忽然熄滅,如阿夏去年。
我不瞭解他,但我覺得阿夏比我聰明。與人相交,不走到那一步。有人顯出無聊,他就抽身退步。以我有限信息之下的判斷,他是活得比較瀟灑的。肯定比我瀟灑。
我在幾個熟悉的「高水平」的詩壇中又繼續了好幾年。他早抽身去普及段位的圈子跟新秀玩去了,祇是偶然還會回來閃一下。
他寫的詩比較平實,有時候靈光一閃卻真是熠熠生輝。比如他詠雪山,説天公也有孩兒氣,雪人堆到雲端裏。
有一年莫名其妙,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去訪他,聊得很開心,他帶我登山遊玩。我根本不知道他住哪裏,只知道他在西海岸。夢裏的他是個謝頂中年。第二天早上我就寫了一首詩記述。他在網上看見也樂。也不過如此,大家也並不想走得更近一點或怎樣。
有人寫網絡詩壇早期史,考證他年紀特別老。我認為不可能。他的言談我總覺著比我年紀還小點。前幾年瀏覽網上,偶然看到他的消息,好像提到他是七七級的。那還是比我大幾歲。但也沒有人家考證的那麼老得邪乎。
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多大。而他已經悄悄地走了。
看到山菊詩友的公眾號,開了紀念他的園地。轉發他二哥的輓聯,説他是半生坎坷。他確實有一首詞提到過跟一個前輩做過難友,「當年同繫無名獄」,而那個人是文革初期的年輕人。這就是有人猜阿夏很老的原因吧?不過,忘年之交也是有的。繫獄的事情,後來也不是沒有機會。
也許,坎坷使他不那麼執著生活中的泛泛爭執吧?我也是瞎猜。
他曾寫過歲寒三友的詞,説是受我一段議論啟發。而他有一次談到郢人運斤的典故,使我感慨,説想寫一首「郢人行」。我說過想過,卻沒有進展。好多題目我都留著後半輩子慢慢寫呢!
可是我說過之後好幾年,他都沒有忘,寫進回憶錄裏,提點我,還欠他的呢!
再過好幾年,他竟然已經走了。弄成我永遠欠他的。
衹希望,在天國裏,他沒事理理舊作,搜搜網頁,會看到我的夢訪詩,莞爾一笑。
幸賴山菊詩友,得見他的照片,年紀看來確是大我幾歲,但並沒有謝頂。
2020年5月3日
(2日驚悉阿夏於2019年8月4日辭世)
補記:
我真的不熟悉阿夏,雖然在詩壇中交往甚歡。
那時有一件事,令我與一個好詩人雙方不得不絕交,無解的事。阿夏非常著急,無從調解,曾有詩說,左手和右手打架,他能怪哪一隻手呢?網上他與人保持距離,但有時又真的很投入。還有種種別的事,一時也想不到很多了。總之我的感覺裏他比我年紀小。前兩年我偶然知道他可能比我大,也以為衹大幾歲。
他走了,我這才去網上找找他走時他朋友們的送行消息。於是找到他的訃聞。一讀之下真是驚訝,原來他的年齡大過我約半代了。他真的和他那個「同繫無名獄」的朋友差不多同齡。那次他為我們絕交著急的另一位詩人,年齡要小過我好多,我是知道的。原來阿夏是這樣的,他的生活,他的作品,他的為人態度,原來比他的年齡年輕那麼多!
他其實比我所知道的當時詩壇中所有人都年長,但從來我們都沒有覺得。要知道,年齡,尤其對於我們處在中國急速變化時代的人們來說,會大大影響觀點和表述方法的。
我們不知道他的年齡,他肯定是知道我們大約的年齡段的。但是他選擇一種年輕的說話方式,或者毋寧說他本來就不與年輕的方式違和。
由不得我欣羨他的活法。我能不能往後餘生心理上就「停滯」在這裏呢?那才真正是傳說中的「凍齡」吧?
https://www.flintofts.com/obituary/Charles-J.-Tuan/Sammamish-Washington/1854436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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