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母亲的承诺

不管是在事业上、人际交往上,还是感情上,生活上,我都守住了五岁的诺言,守住我对母亲的承诺。

因为父亲走得早,小时候我身边没有别的长辈教导。母亲没有读一天书,大字不识一个,但她却以自己朴素的人生哲学,教会了我许多做人的道理,直到今日,仍在影响着我,指引着我。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我曾因肚饥偷过别人家的桃子,母亲为了从桃树主人手中领回我,饱受了一番羞辱,回家之后,她也狠狠教训了我。

不管儿时因为淘气挨过多少打,我永远不会记恨母亲。让我牢牢记住的,是母亲朴实的话语,还有我对她一生一世永不更改的承诺:不管日子再难,肚子再饿,做人都要行得正坐得端,不拿别人一根针,不偷一缕线。

回想那年,我刚五岁,肚饥之下,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做贼。我做贼不是“单独作案”,而是“集体行动”,每次都是和小伙伴一道,上山下地到处觅食。

五岁的我很快明白了一个朴素的道理:人活着就要肚子饿。肚子,真是人身体之上最最讨人厌、惹人嫌的一样东西了,你说它到底有什么用呢?不像眼睛,能看万物;不像鼻子,能闻香臭;不像嘴巴,能说好话;不像耳朵,能听山歌;更比不上双手,能干重活;比不上双脚,能行远道。肚子能干啥呢?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像个大老爷,不断提醒你:我饿我饿我饿。如果你妄图不理它,它就号召肚腹的肠子一起打鸣,还能让嘴一个劲儿冒酸水,折磨得你手脚发软双耳轰鸣。小时候的我,好像日子只剩下一桩要紧事,天天琢磨如何找吃的食物填饱肚子。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实行的还是“工分制”。虽然父亲在去世前拖着病躯苦捱了几年光阴,那几年也不能干什么重活,还喝了很多缸子草草药,但父亲活着,队上还会因他的人缘和薄面,按照工分分配口粮。父亲在世时,我家两个大人,七个孩子,勉勉强强还能吃个小半饱。父亲故去,家中一下子就少了一个成年男人的工分,自然也少了一份口粮,我们的生存处境,瞬间就变得水深火热起来。肚子经常咕噜作响,提醒我要正视它的存在。

在我的小脑瓜里,开始推演出这样一种算式:死亡=少分口粮=肚子饿。肚子用它强大而无礼的方式逼我去了解死亡,认识死亡,我无可奈何,只能乖乖接受它的摆布。

为了向死亡“说不”,我和别的几个小伙伴,结成了“觅食统一战线”。

这几位小伙伴,家里都穷,比我好不到那里去。既然大家都是“饿道中人”,理应团结一致,为了争取口中一点吃食,值得去铤而走险。我们这一群五六岁的学前娃娃,修炼成了贼娃子,我们偷过树上的广柑,泥里半熟的花生,藤蔓上青青的西红柿,还有脆生生的刺黄瓜。总之,队里所有人家水果的大小、成熟程度,以及谁家有花生等,我们都了然于胸。

若换了今日眼光,觉得几个饿得黄皮寡瘦的小娃娃,偷点地里树上的蔬果,没啥大不了的,小娃娃又能吃多少嘛?当年在我家乡,别说找个“富裕户”,能在村中找出一家人,一年到头能不挨饿混个肚儿圆的都是寥若晨星。大家都穷,大家都饿,这就造成了这样一种现状:越穷越是珍惜自己仅有的一点东西,成天看得死死的。一旦被人“染指”,这又分了“阶级”,如果对方是大人,或者是家里有势有靠的小孩,顶多拧紧眉头抱怨几句,但若对方刚好是我这种既赤贫又没爹的孩子,那就叫“瞎兔子撞枪口上,不死也得脱层皮”。

我刚入“贼道”不久,便迎来了“落网”的惩罚。

那天,我和同龄的罗汉(一个小伙伴的小名,因肚子大被邻居戏称为罗汉)等小伙伴因为偷摘一户人家的桃子,被桃树主人胡子发现了,别的几个小伙伴跑得比兔子还快,好像脚底板抹了油,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唯独我与罗汉,腿脚稍慢一步,当了俘虏。

胡子之前操练过民兵,胳膊有碗口粗,一手逮一个,像逮小鸡仔一般抓住了我们。我和罗汉上下扑腾,手脚并用,枉自踢起了脚下灰尘,却被胡子铁钳般的大手,越钳越紧,越抓越疼。俗话说得好:“坐摇篮的爷爷,拄拐杖的孙子”,按照辈分,这胡子应该是我晚辈,他该唤我“叔”,唤我母亲为“婆”。但现在,他完全不记得什么长辈晚辈,我就是落在他手中的一个小毛贼。

“跑,小兔崽子还敢跑?看老子不打断你们的狗腿!”胡子声如洪钟,我和罗汉消停下来,浑身上下开始如风中残叶般不停打摆子。我俩不敢再激怒他,别说逃跑,现在腿脚再在地上扑一层灰,恐怕都会遭受“打断狗腿”的厄运。

我俩被吓破了胆,乖乖任由胡子牵一根麻绳,将罗汉和我,一个面向东,一个面向西,死死捆绑在桃树树干上。我们上牙撞下牙,心中说不出的恐惧害怕。

“小兔崽子,还没有三坨牛屎高就不学好,敢来偷老子的桃子,狗胆子包了天了,你!”胡子粗粗短短的指头一指向罗汉,罗汉裤裆早就湿了一大片,还不待胡子狂风暴雨的谩骂袭来,他已张嘴哇哇大哭。胡子并不因此放过他,罗汉两腿滴尿,更激起了胡子的千般怒意,他指头仍冲罗汉戳戳点点,大声咆哮:“你妈是个瞎子,生下的也不是啥好货!看你这怂样,臭得像狗屎,还配吃我树上的桃子?”

骂完了罗汉,胡子转过身来收拾我,我努力咬着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都说女人骂架厉害,其实从这个男人的粗喉咙里迸出来的骂词,那更是烧红的烫钉子,一根根扎进我的肉里心里。胡子指着我的鼻尖,一边戳一边骂:“你个有爹生没爹养的小畜生,我看,你爹就是被你克死的。咹,你还敢瞪我?信不信老子把你眼珠子弹飞?”

我努力撑着眼眶,不让眼泪落下来,至少不能在胡子这个面前落下伤心的泪,他说我是克星,克死父亲,我偏不认这个账!我全身上下还在筛糠,但至少能昂起头,瞪向面前这巨无霸一般的男人,他当真朝我挥起了巴掌,蒲扇大的巴掌……

“胡子,求你不要打!”母亲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头发是乱蓬蓬的,一只鞋的搭襻松了,布鞋活像挨了一顿饱打拖着耳朵的狗,她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跑过来,挡在我前面,救了我的驾。

胡子一看取人的家长来了,对方原本是他“婆”,但他现在只当母亲是“贼娃子家属”,升起了三分精神,如同戏园名角,清了下嗓子,挺了挺肚子,更加大声地斥骂:“你这个寡母子,到底管得住娃儿不?你家娃儿有本事啊,小小年纪就当贼娃子,偷到老子头上来,老子骂他两句,那是代他死鬼爹教他做人的道理,他还敢瞪老子?再瞪,再瞪老子把他眼珠子挖出来!”

母亲哭了,瘦小的身躯几乎缩成一团,她弓着腰背,近似跪下来恳求这桃子树的主人:“求你了,不要和娃儿一般见识,娃儿有错,是我没教好,我对不起你,我回去就教,好好教他管他,你莫生气了……”

“教?你个寡母子哪懂得起教娃儿?小时候教出一个小贼娃子,长大了教出一个大贼娃子来!反正莫得老汉,丢了杜家的脸,人家戳的还是你家死鬼男人的脊梁骨,你一个寡母子,又不用担责任!”

“我担,我担!我是娃儿的妈,这个责任,我担一辈子。求你放开他们吧,他们还小,求你了……”

眼看母亲膝盖往下坠,胡子撒了这么大一场气,也不好意思再闹腾下去,便气哼哼地解开了麻绳,他对着我母亲这通咆哮辱骂,十分过瘾。想了想,意犹未尽地又拿指头去戳罗汉脑门,皱着眉头多赏他两句骂:“按理说,我要把你捆在树上,等你妈老汉来取人!但你老汉是个病坨子,你妈又是个瞎子,算了,我心好,一起放了你这个小狗日的。”

母亲自然千恩万谢,像是刚劫了法场,从死亡边缘救回两个小囚徒,一手牵一个,忍着抽噎带我们赶紧离开了那棵背时的桃子树。

母亲先将罗汉送回家,然后带我回家。大门一关,黄荆条子一握,我头皮就麻了,晓得今天逃不过一顿打。但我一点都不想逃跑——刚刚才被母亲千辛万苦地救回家,这个家再破落衰败,都是我的家。

第一记黄荆条子抽到了大腿上,感觉那里被火苗烧了一下,顿时腾起火辣辣的疼痛。我还来不及去细细品味,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五六七八下,如同酷夏暴雨般狠狠袭来,每一次抽打,仿佛都在身体上点燃一把小火,感觉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浑身被大火灼烧得红彤彤烫乎乎了。

母亲咬着牙,掉着泪,她打得很用力,清鼻涕滑下来都无暇去揩擦。她边打边带着哭腔:“你就这么不学好?你就这么不给我长脸?杜家人,饿死都不能去偷,去抢,去干坏事情,你这是学的哪一个?你真是气死我了,你再当贼娃子,出去就莫说是我的娃儿!”

我眼泪像是断线珠子一样往下滑,我张大嘴巴,尽量控制哭声。眼泪大部分都滑进嘴里,好苦,好涩,好咸,我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唯一让我痛的,是母亲的话,她说不要我当儿子!

这话才是真正的痛,痛得如同在伤口上撒盐、撒沙、撒胡椒面!痛得我眼泪乱溅,硬挺挺地站着,五岁的心,却已碎了一地。我甚至希望母亲打得再重一点,多打我两下,只要她还肯要我当儿,就算今天被她打死,我都是情愿的,因为我不想才失去了父亲,又失去母亲。

母亲终于打累了,她甩下黄荆条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才有空抬头看了看我的脸。我左脸颊上也被“招呼”了好几下条子,现在隆起了红红的道子。至于身上,浑身上下都坟起红道道,屁股也好,手臂也好,尤其是那双“作恶多端”的贼娃子手,手掌现在红鲜鲜的,还破了一点皮肉,渗出血珠珠来。母亲看她亲手把我打成这个样子,她擤了一把鼻子,哭出声来:“黑儿(我的小名),你要是不学好,以后当了贼娃子,丢人现眼,我还不如现在就去死!”

我哭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嘴巴张得老大,向母亲发誓:“妈,以后我再也不偷了,妈……”母亲信了我,一把抱过我来,她湿漉漉的脸压着我脸上的红道子,泪水中的盐分大概渗了进去,好痛。但我一点都不想放开她,反而尽量圈着小胳膊,让母亲能抱我紧些,再紧些。

从那天开始,我真的就不再偷,哪怕是地里一颗豌豆,一个小萝卜,树上一颗小枣,一个桑葚,只要它是有主人的,我就算饿得肚子打鼓,也能视而不见。一步紧接着一步,我的人生,恍然已走过了四十多个春秋,今天的我,常常有朋友当面或背地议论,说我做人太“正”,甚至“正得无趣”,有些东西,可以“小小地尝试一下”,偶尔越越线又有什么不可以?但我不,永远都不,不管是在事业上、人际交往上,还是感情上,生活上,我都守住了五岁的诺言,守住我对母亲的承诺,哪怕我是一个“正得无趣”的人,我也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坚守一辈子的自律,一生一世,执着如故;永不放弃去当一个好人,一个对自己良心负责、遵守誓言与原则、永不行差踏错半步的人。

杜阳林,四川南部人,少小贫困,自强不息,以笨拙笔触,开创自我天地。多年躬耕不辍,岁月荏苒,初心难改。愿以有温度的文字,写人生悲欢,呈世间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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