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上中旗
本文作者:谭妙业
我家离中旗(科布尔镇)才三十多里的路程,可直到我十七岁那年,才第一次跟着中旗的大娘上中旗街上看看。
中旗的大娘家住四合成,是当时80年代末最早开小饭桌的人。我四哥在中旗一中上高中,就住在大娘家。大娘已故的老伴儿曾是中旗科镇的老干部,也曾在我们村下过乡。大娘和我们村的人很熟,自从我四哥住在她家,每个假期大娘都要来我家走走,为的是和村里人叙叙旧。
那年夏天,我四哥高考后等成绩。正好二号地唱大戏,我妈让我四哥把大娘叫来看戏。大娘在我们家住了三四天,看了几场戏。戏唱完了,大娘要回中旗了,知道我从没上过中旗街上,说领我去看看。
因为我胆子小,又笨,没学会骑自行车,村里同龄的姐妹们不管是夏天交流会,还是腊月快过大年时,哪会儿想上中旗都一抬腿骑上自行车颠儿了。我真是既羡慕又无奈,谁让自己不会骑车了。
那年正好从中旗到呼市往返的客车走我们那里。(往年从中旗到呼市的客车从七苏木那面走,当时七苏木那面修路,就从二号地走了。)
那天下午,我和大娘坐着从呼市往回返的客车上了中旗。
到了四合成下车一看,那一片的房子、院墙全是青蓝色的。走进大娘的小院落,除了中间一条小路之外,只见两边种满各种蔬菜。进到家中,里外间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大娘跟我说:今天晚了,明天领你逛街哇。我点头答应。
第二天上午,大娘领着我从北一个小巷子穿出来,来到西桥上。大娘向西指着一个大门对我说,那儿就是一中。我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一中的院子很大。靠西面有一栋高高的大楼,或是刚建成,或是正在修建中,那高大的红砖楼房墙上有无数个排列整齐的四方窗口,还没有安装窗框和玻璃。一中的大门很宽阔,只因是假期,门口没有几个人。大娘还跟我说:那楼房是宿舍楼,到时候能住很多学生,学生娃们就不用到外面去住啦。我也老啦干不动啦,将来就不留学生们了。我心想去一中大门口瞭一暸校园里面什么样子的,但没敢跟大娘说,就没去。
西桥路两旁有零零散散几摊卖菜的,都是大敞口篓子,装得满满的小圆菜,旁边放着一两捆新鲜的小葱和韭菜,架起的木板上堆放着嫩绿带刺的黄瓜,还有水红茵茵香脆的水萝卜。那圆圆的鲜红诱人的西红柿,散发着独有鲜辣香味的青椒,还有紫个莹莹光溜溜的大茄子,大概是当时的精细菜了,这三种为数不多的菜被摊主精心地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有步行的有骑自行车的,还有年轻人牛气地驾着麾托车,时不时还要过一辆烟囱喷着浓稠黑烟团子、还“突突”作响的小四轮拖拉机。偶尔有一辆最稀罕的小轿车,从身后或前方传来“嘀嘀”两声清亮的喇叭声,在你侧身或抬头的时候,像一阵清风似的潇洒地从你身边驶过。
我们一路沿街向东走。那时的中旗街基本没有高楼,只是路两旁的门脸儿房,一间挨着一间。有开饭馆的,有开理发店的,有小卖铺,也有药铺,还有卖五金土产的,开家电修理的。邮局、农业银行和新华书店是几个更宽大的门脸房。路边也有推小车做买卖的,瓜果蔬菜、衣帽鞋袜、零碎的日用品。
走了一会儿大娘说这就是十字街,我一看,除了东西这条大道外,又有一条南北直通的大道。十字街四个角的门脸都呈角状,两边都有门,从哪面都能进出。我问大娘:这就是人们一天说的“四大转角儿”?大娘说:就是,我领你去市场看看,那里头货全,有卖衣裳的,卖菜水果的,各种东西都有!
我跟着大娘,从十字街往东再向南一拐走进一个大农贸市场。市场里做买卖的、买东西的人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就连那些处理不新鲜水果蔬菜的女人们也一点不胆怯,吆喝起来一个比一个声音高,一个比一个嗓子尖。买东西的人更不着急,反正是货比三家,卖什么的都不止三五家,来回看看。如果想买好的,看看谁家的更新鲜;买普通的,就看看谁家的更便宜。
卖什么的都是一溜溜地挨着。卖豆芽的桶里泡着白生生、粗敦敦的嫩豆芽。卖豆腐的案板上放着冒着微微热气、压得筋颤颤、切得方棱棱的现豆腐。卖瓜果的挨着卖瓜果的,卖蔬菜的挨着卖蔬菜的。
我们转到卖衣服的地方。那一大溜总有十来家卖衣服的。中间用布围子隔开,每家占一小块地方。最好看的衣服,用架子挂在墙上。女装和童装比较多一些,男装少一些。女式衬衫每件都很漂亮,轻薄柔软的面料,各种好看的颜色,花边的领子,机器绣花的前襟,每件都好看。然而,一问价钱只好放下,太贵了!
转了好几家虽然要价不等,但是都不下十块钱。大娘说:爱见那衫子就买上哇。我说过于贵。大娘又问我妈给我拿了多少钱,我说十五块。大娘就说:那咱再看别家能搞下价不,贱忽点儿就买上一件穿哇。又问了几家,大娘给砍价,最终也砍不下八块。我挽着大娘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拉大娘走,说:咱们先看别的东西哇,我不想买这衫子了......
说真的我实在是不想让大娘再给我砍价买衫子了,更不想让大娘为了我受人白眼。卖衣服的不是说不挣钱或赔钱了,就是说能买这么好的衣服你还在乎那三块两块的。那僵直的笑脸,探测器一样的眼神,边说话边把你从头到脚扫描一遍。内向懦弱的我,真的像做了错事一样,恨不得马上就跑开。
我妈给我拿那十五块钱,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笔“巨款”,那得攒多少鸡蛋才能卖那些钱!如果我不来中旗耍,省下那些钱又可以买好多咸盐、调料、取灯子、洗衣膏等日用品。我妈给我拿钱的时候还直安顿:上了中旗给你大娘买一袋奶粉。还有来中旗的车票钱一块五,大娘抢着给我掏了,不能让大娘给出这钱。等我破开零钱再还给大娘。
我们又走到一个卖各种小饰品摊前,琳琅满目的物品有上百种,有各式好看的发卡,做衣服用的纽扣、耳环、戒指、项链、指甲油、眉笔、囗红,还有圆圆盒子的那种香粉。这些东西我是不会买的。但我一眼就看中了那个″墩花圈子",七毛钱一个,还有挑毛衣用的竹签,两毛钱一副。我问卖货的:我买一个圈子、两副签子,一块钱卖不?卖货的说:这些小零碎东西不搞价,拢共也挣不了几分钱。大娘上前讲价:卖了哇,就少你一毛钱才,我再买你两样东西。卖货的听大娘这样打帮,就卖给我了。大娘问我缯辫子绸绸哪个最好看,我指那个黑底、有两道黄色金丝边、上面还有红的绿的金点点的绸绸,说这个最好看!大娘又问我丝袜子哪对好,我说粉的挺好。一问价,丝袜一块五一双,扎辫绸子两毛五一尺。大娘买了二尺绸子一双丝袜,一共花了两块钱。
我们边往前走,大娘边对我说,这两样东西是给我买的。我急忙说:大娘我不要!大娘说:咋啦,莫非你还嫌不好了?我说:不是......那我就给您钱哇,还有夜儿隔的车票钱。我从衣兜里掏出那刚破开的四块钱。大娘说:哎呀,快你不要二寡啦,你要是给钱大娘就恼了啊,欢欢儿装起哇!说着给我装在我手上提的布兜兜里了。
正往前走着,迎头过来一个推自行车的人,车把上挂着几件衣服,后架上驮着一包,边走边叫卖:减价处理了,赔钱贱卖了!我们稍稍停了一下,那卖东西的就搭话:秋衣秋裤、袜子背心、男女衣服都有,老太太衬衫、小姑娘衬衫都有。大娘问:小姑娘衬衫多少钱?那人从车把上那些衣服中揪出一件桔黄色的衬衫。虽是花边领子,但不是烫花的,是用线锁的边。前襟上也有点绣花,远不如摊位那衣服上的好看。他并说:就这一件了,赔钱卖了,七块!大娘说:七块还叫赔钱了?你看这衣裳材地啦,上头的绣花啦,都抵不住人家那摊子上的衬衫。再看这轧得也不细乎。唉!这领子还一面宽一面窄。你好好说个价,合适了我们就买。那人说:最低五块钱了。我心想,用我这兜里的四块钱买上,把领子宽的那边剪一剪,就和窄的那面一般齐了,我自己用线再锁一下边就行了。我说:四块就买了。那人说:五块我都赔钱卖了,哪能四块了。我一看人家不能卖,转身就走。那人说:四块五拿去哇,再低了确实不能卖了。大娘对我说:买上哇,拿来你那四块钱。她又掏出五毛钱。我走得更快了,并说快不买了。大娘边追我边说:这五毛钱是大娘借给你的,赶完叫你妈还我了哇,你来一回街上甚也舍不得买还能?我把钱递给大娘,大娘返回去给我把衬衫买上了。
那衬衫虽然不太好,但毕竟是一件新衣服,我的心里也挺高兴的。我心想:大娘给我买车票、买东西,已经给我花了四块钱。我现在还有十块钱,如果还给大娘那四块,留一块五的回家的车票钱,就不够买一袋奶粉了。(因为大姐和二姐来我家,每次都去二号地供销社给我父母买一袋奶粉,价钱是六块)我又想:要不先还给大娘给我买车票(一块五)和买衬衣(五毛)的钱,大娘给我买袜子和扎辫绸的钱,以后再补报大娘。这就够今天买奶粉的钱了!
正打算从农贸市场往出转,看到一个很大的买卖鞋的摊子,其中就有我特别喜欢的鞋子。带一点高跟的白色人造革皮鞋,鞋脸前面有一个蝴蝶结,蝴蝶结中间用两根金属丝缠着,金属丝的两个头露出来,正好形成了蝴蝶结的眉毛。我走过去拿起鞋子看了看。卖鞋的说三块钱一双。我们村的姐妹们差不多都买回去啦,就是这种鞋子!我看的时候,也有其他人在买这种鞋子。大娘看我拿着鞋子爱不释手的样子,就对我说:买上一对穿哇。我说:我就看看,不买。大娘说:爱见就买上哇,这个闺女也这么仔细了,你还有十块没花了哇。我说我还想买点别的东西。我没敢和大娘说要给她买奶粉,她要是知道的话一定不让我买。大娘说:我身上还有几个零钱,够买一对鞋,你先拿上,赶完叫你妈一并还。说着她又要掏钱给我买。我赶紧说:大娘不用了,先花我这十块钱吧!我掏出钱买下了鞋子。
我心想,我这双手也是一双簸箕手了,拿上两个钱一下子就散忽没了。我们村子里的老人们经常教育那些手里存不住东西的小孩说这娃娃捏一点也不攒余粮,要么就说猴儿手里头攥不住个枣。唉!快别逛达了,不然指不定看到啥东西又想买。我就和大娘说:大娘咱们回哇,没个买上的啦。
从农贸市场出来,大娘领我顺便到她的女儿家坐坐。大娘的女儿大概三十五六岁,五官清秀漂亮,说话柔声细语,挺随和亲切的。那个姐姐给大娘和我倒上茶水,并让我们一起坐沙发上。我看见姐姐家里的家具都是最时兴的,家里收拾得又那么干净,不管大娘和姐怎样让,我都不肯往沙发上坐。大娘就对姐说:那你快把这杯水给她端的窗台上哇,这个女女捏是过于皮的。又对我说:那你圪跨了炕沿边上哇。姐说:妈您和这个女女先坐的,我出去买菜,中午就这儿吃饭哇。大娘对我说:那咱们就在哇!我犹犹豫豫地说:快不要了,大娘要么咱们还是回您那哇。大娘笑着说:那就回哇,不了在这儿吃,这个女女不惯,又吃不好饭。又对我说:你把水喝了。我说:我不渴,走哇!
从姐姐家出来,走到正街上,边往西走边问大娘哪有卖吃的东西了。大娘说正好十字街西北转角是副食店。进了西北转角里面,靠墙的货架上和玻璃柜台里全是好吃的,有玻璃瓶装的各种水果罐头,铁盒装的牛肉罐头,有啤酒和白酒,水果糖、牛奶糖,各种包装的饼干。还有当时最兴时的方便面,花花绿绿的包装袋,一种颜色的袋子就是一种口味,有三鲜的有麻辣的还有牛肉的。听人说这种面用开水一泡就熟了,要不然叫方便面了。柜台里有月饼、油旋,还有那炸得金黄黄儿、油浸浸儿的陶林大麻花。整个副食店弥漫着各种食物混合的香味。
再往里看,柜台中就是奶粉、奶茶粉、麦乳精和各种果汁粉了。我边看边思谋我该买点甚。我兜里就剩七块钱了,得留回家的车票钱(一块五),那就剩这五块五毛钱了。我想:大娘一共给我花了四块钱,先还给大娘两块钱,再把这三块五一袋的麦乳精买了,正好够了。不过又觉得礼物有点寒酸,还是买这个四块五的奶茶粉哇。买了奶茶粉,又买了一条子钙奶饼干八毛钱。东西买全了,我们一路向西再往南钻巷回了四合成大娘的家。
大娘六十多岁了,为了领我逛街走了一上午,确实是累了。回家坐下歇了歇,对我说:咱们汤汤水水的喝面哇。我说:噢,不着急,我一点也不饿。您走得乏啦,多歇上一阵,我跟您一起做饭。大娘又说:你把那新衬衫新皮鞋穿上看看好不好。我把衬衫和鞋子一起穿上。大娘说:挺好,你去柜上拿起那个镜,个人照一照看好不好看。我还有点不好意思照镜,忙说不用照啦,就把衫子和鞋子脱了又装进兜兜里了。其实我自己也觉得那新衫子新鞋子特别好看,心里头可美啦!我把奶茶粉和饼干拿出来说:大娘,这是给您买的。大娘说:呀呀,这个灰女子,你拿了不多两个钱甚也舍不得买,那咋就想起个给我买东西来?我还当下你给你妈买了,早知道你给我买,我就不领你进副食店了。我说:我妈叫我给您买奶粉了,叫我花得钱不够了,才买了这两种吃的。还有您给我一共花了四块钱,叫我四哥上来的时侯给您拿上。我明儿个回呀。大娘说:你明儿个就回呀,不跟大娘多在俩天了?省下大娘一个人闷的。再说啦,大娘领你来中旗给你买一点点东西,你还这么取心了。我还估计那对鞋也给你买了,看见你这娃娃捏也是这么脸薄了,就没敢再给你买。我给你花的钱原来也不估计叫你还了,还有你买这吃的给你妈拿回个哇,大娘甚吃的也有了。我说:那哪能了?大娘说:你听大娘的,咱们以后还来往了哇?你分下这么清,大娘再以后就不敢去你们家了。我说不来个别的,就说:不是,不是……
第二天吃过早饭,大娘还是把那吃的硬给我装进兜兜里,让我拿回去给我妈吃,说是等于她给我妈买的,还问我有路费没。我掏出钱让大娘看了,她才放心。大娘送我到大路上,等客车过来的时候还问车上卖票的人:今天还是从二号地走了哇?卖票的说还走了。大娘就说:这个女子三号地下车。我上了客车,车子快速地行驶开,我从车窗向外望着,大娘站在路旁一直目送着越来越远的车子,等车向北拐弯了,大娘才回去。
时至今日,距我第一次上中旗已有三十年了。今日的中旗街上,高楼林立,比当年气派了不知道多少,连四合成也几乎找不到一间青蓝色的土房子了。每次从四合成前那条路经过时,首先想到的还是大娘那青蓝色的小院落,和心直口快且慈祥可亲的大娘。
该文作者1972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二号地乡,现居呼和浩特。
【本期幕后】
策划:敏敏
编辑:敏敏
校对:小超
(假如你不住在科布尔)你还记得第一次去科布尔的情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