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唐大历年间有“十才子”,其中司空曙和卢纶是表兄弟,两人诗歌工力相匹,关系十分亲密。司空曙“磊落有奇才”,但因为“性耿介,不干权要“,所以落得宦途坎坷,家境清寒,晚年孤单地居住在荒郊野外。一次表弟卢纶去看他,过后写下一首脍炙人口的好诗:
喜见外弟卢纶见宿
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频。
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
这首诗的颔联“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语言朴实无华,读来却是扑面而来的悲凉。秋天的寒雨落在一树黄叶之上,那是衰亡的象征;以“黄叶”与“白头”并举,抒发了诗人长期“独沉”的痛苦和有累表弟“相见”频繁的惭愧。题目为“喜见”,实则为哀伤。
古诗词中表情达意,常用意象,本诗中的“黄叶”意象,即是诗中常见。如王勃的“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白居易的“苍苔黄叶地,日暮多旋风”;李白的“燕支黄叶落,妾望白登台”;李商隐的“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等等。最著名的是写《岳阳楼记》的范仲淹,他只有五首词流传于世,其中一首《苏幕遮》中开头写道:“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到了元朝,王实甫借用了这几句稍加添改,就成了《西厢记·长亭送别》的开篇剧情铺垫:“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用“黄花”代替“黄叶”,画出了李清照笔下“人比黄花瘦”的崔莺莺,也算是活用典故。
江南的秋天总是很短暂,“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深秋佳景很难遇见。自从爱上摄影,一到秋天就想去拍摄如火如荼的秋天,我曾经专程去过坝上,为的就是拍摄北方的秋天。那是在南方看不到的景观,在浓烈的色彩中,预示着不久后的凋零和衰败。黄叶和红叶,可以看成是绿色生命在秋天最后的歌唱,那是一种短暂的回光返照,不久之后,“风刀霜剑严相逼”,便“零落成泥碾作尘”了。因此,在古人的诗词中,我们读到的“黄叶”,总是传递着悲怆和哀伤的情感,这和摄影者的镜头语言是唱反调的。
生命是有限的,犹如树叶,从春天的嫩芽到夏天的青翠,从秋天的黄叶到冬天的飘落,一个周期经过以后,就是死亡的结束。
今年暮秋和初冬,我再次旅居广西巴马,这里是南国气候,本不指望看到典型的秋天风景,但在山林中偶尔也会发现颇有秋天之美的黄叶和红叶,尽管不是“万山红遍”,但万绿丛中,看到一点或一片烂漫的秋色,也觉得眼前一亮,忘却了那是生命最后的灿烂。我近乎是刻意地去寻找大自然中的黄叶所代表的秋色,黄和红都是暖色调,多看看秋天的黄叶和红叶,不是去哀叹生命的短暂,而是去礼赞生命的顽强——即使就要告别这个世界,也要展示自己的美丽。
我昨天清晨在床上接到外甥的电话,惊悉我姐姐病逝的消息,于是从广西巴马坡月村急急忙忙的赶回江西,5小时的大巴接着将近2小时的飞机,再又是1小时的城市公交,接着是1小时的高铁,最后乘坐侄子接站的轿车1小时来到我姐姐的身边。她以植物人的形式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半年,我去巴马前一天,到病房去向她告别,她一无所知,我心中就想,这可能是我们姐弟最后一次彼此都活着的诀别。当时姐姐的病容,让我不敢相信这是当年的校花,我甚至以为自己走错了病房。她就像江南的气候,还没有感觉秋天的到来,还没有看到满山的黄叶和红叶,冷冰冰的冬天就已经来到了……
一下高铁,脸上就落下了冰冷的雨滴,南方最可怕的湿冷的冬天开始了。
2020年的秋天、或者冬天,我没有看到家乡的山岗上、田野中那绚丽的秋色。长夜漫漫,我久久不能入睡,好容易睡着了大半夜又醒来。干脆起床,总想为我姐姐写点什么,眼前一直是姐姐年轻时那美丽的容颜……她走了,是在沉睡半年后离开这个世界的,晚年的她,活得太让人伤感!她本来也应该有属于她的秋天——依旧美丽!依旧是当年的校花!可是,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