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笋拣到笋贩哭

齐巧是冬笋上市季节,于是抛出了我的《贩笋记》。
其实,我与笋的故事还在延续着。尽管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今回想起来倒也还有点意思。
回到上海后,家里当然再也无法指望我从江西带笋回来了。
想吃笋,只有到小菜场去买。
笋这东西,有点像西瓜、大煠蟹一样,好像没几个人是不喜欢的。
我们全家也都喜欢吃笋。即便在那么不容易吃到肉的年代,过年那一锅水笋烤肉,也还总是笋先被吃光,留下些肉来再烧油豆腐。可见笋的魅力。

水笋烧肉,过年标配。

不过我一回上海,就给自己立了一个誓,不再吃笋。
没有什么所谓高尚的理由。我不是孔融。为只为,十年在江西,实在是吃厌了。
笋有富贵病,一定要有“好焐头”来搭。要么肉,要么重油。
有人说,春天里一碗毛笋烤咸虀(ji)一向不怎么放油的。那吃的人须是“好户头”,即肚皮里油水足。
从小就知道,笋是刮油水的。按当下的语境,竟是清肠乃至降血脂的呢。
不过,到什么山捉什么柴。当年我们肚子里,缺的就是油水啊。再吃笋来刮,肚肠也要刮穿了。
偏偏山里独多笋。一年四季,只要愿意,天天吃笋也是办得到的。无非笋炒咸菜,笋炒辣椒。
而所谓“炒”,泰半只是将铁锅烧到红,然后放物事下去,可以听到“唰”一声响的代名词。俗称“红锅菜”。“红锅菜”者,不放油之谓也。
如此吃了十年,实在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了。有油亦不喜。避之惟恐不远。
就这样,回上海后至少有七八年真的是不碰笋的,后来也只是应景地吃几筷,如此而已。

咸菜肉丝冬笋,好小菜。

自己不吃笋,别人照样欢喜。成家单过后,内子也经常买笋,尤其是冬笋。
不过她买来的冬笋总是让我忍不住要说几句。没买到最好的呗。说多了,她便撂下一句:那你去买。
去就去。
记得那是1990年代吧,还是冬笋六七块一斤的时代。
卖笋的也还不是专业摊贩,往往是出产地来的山民。
专业摊贩其实不懂笋的居多。
那一次,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山民在菜场外的空地上铺着两个化肥袋子,上面堆着一堆冬笋,不多,几十斤而已。
旁边已经有几个人,有的在拣,有的则在问,“这笋好吗?”
我便走过去问,几钿一斤。他说:“不拣的六块,拣的七块。”
我应道,我就要自己拣的吧。说着便拣起来。
一开始他也狠热心地帮我拣,喏,这只大,喏,那只好。
我一概不理。
万万没想到,我才拣了七八只,他突然站起来,走到我这边,拉起化肥袋的一角,把我已拣在一边的冬笋归回到大堆里去。嘴里还说着:“不卖了,不卖了!”
我说,“我又没还你的价,你怎么能说不卖就不卖了呢?”
山民老实,就直说了,“我这点笋,被你拣过,剩下来的,我六块一斤就卖不出去了。”
我不动声色,因为旁边有人。“你看我拣的,都是中等个儿的。那些壮的、大的,不都给你留着嘛。”
“那也不行。”他不敢解释。
一解释,旁边的人就全明白了。
果然,旁边很多人也一脸狐疑。
对呀,为什么不把那些冬笋卖给他呢。
想想自己也曾是个插兄,知道山民生活之不易,也就不想坏他的生意。
于是我走开去。边走边回头说,“我先去买其他小菜,一会儿再来找你。不过,讲好了价,你不卖给我是没道理的哦。”
品相不错的冬笋
等到小菜场兜一圈,我再回到摊前,旁边已没有别人。我便对他说:“我又来了。这样吧,我少买几只,但你不能涨价,讲好七块还是七块。”
这次他点头了。
我一看,刚才我拣出来过又被归回大堆的那几只冬笋都还在,根本没被别人拣走。
我便再把它们拣出来。“就买这六只。”本来我想多买点的,把过年要用的一次买齐,因为冬笋放得起。
“你以前也卖过笋?”他边秤边问,“你怎么知道要拣那些扁的、歪的呢?”
“哈哈。只有石头缝里长出来的笋才是扁的歪的呀。肉质紧,吃起来有嚼劲啊。”
“这你也知道?你上山挖过笋?”
“小阿弟,我玩儿笋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拿了笋,我扬长而去。

冬笋炒腊肉,江西名菜。

还有一次,是2000年,我带一个摄制组去井冈山拍旅游片。
任务完成后,留了小半天可以买买当地的土特产。只有我在江西呆过,其他人自然都跟着我,浩浩荡荡去了六七个人。
山腰间有一块不小的平地,变成了农贸市场。
江西土产,琳琅满目。大家都问,带什么回去最好?那还用问,当然是笋干了。
几乎每个摊位都有笋干卖,我都看不中。
问一声“里面有好一点的吗?价钱无所谓。”都冲我摇头。
     右侧面上的那块最好。
终于有一家,也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回答我说,“里面当然有好的,不过价钱要贵些。”
摆在外面的卖10到12块一斤,估计买多一点,还价到8块也能成交。里面的,起板就是15块一斤。
“拿出来看看”。
摸摸索索,那男子拿出一袋来。
还记得那袋子很少见,长长细细,有一米二高,直径却只有30多公分,不知道以前是装什么化肥的。
打开袋口一看,色面极好,黄得发亮(那时的山民还不懂甲醛)。
“能拣吗?”又来了。
“能,随便拣,不过要卖16块。”那山民瞅了我一眼,心里肯定在说,你也会拣笋?回答得很不屑。
于是,我立即把袋子倒过来,将整袋笋都倒在地上。
他连忙问:“做什么?你们要买多少?”
“二三十斤总会有吧,”我指了指跟我一起来的摄制组以及一道跟来的其他记者,“每个人四五斤总归要的喽。”
他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今朝碰着大客户了。
于是我一个人拣,大家帮着把拣出来的笋装袋。
第一袋里拣不出好的了,让摊主再拿一袋出来。他开始没在意,还一边抽烟一边跟隔壁摊主闲聊天呢。
等到我们叫他拿第三袋出来的时候,他看了看地上被我拣剩下来的笋堆,突然爆发了:
“不卖了!不卖了!你们拣剩下的,我卖给谁啊?八块一斤也卖不出去了。”

井冈山笋干

这一次,不是我一个人。我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来的人多,且都是做媒体的。更要命,当地接待方特别道地,还派了一个旅游局的干部帮我们开车。
“我们一分钱的价也没还你的,怎么能说不卖就不卖呢?”众人七嘴八舌。
那旅游局的干部也只有好言相劝,“不管怎样,总还是一笔大生意嘛。少赚点就少赚点啦。”
我看到,在点钱的时候,那摊主的脸真是难看之极,真是要哭出来了。
好像他点的钱,是给我们的钱,而不是我们给他的钱似的。
下山的时候,车上可热闹了。
都问我,怎样的笋干才算好。
其实也简单得很。节头要密,肉膛要厚,长不要超过一尺。
当然要干透,要泛黄。
这样的笋干浸出来最嫩,而且它的可吃部分(eatable part)是百分之一百。
太老的笋干,下面部分根本咬不动,浸得再久也没用,咬得动也口感极差。
昨天,内子又买冬笋回来了。闲话少说,上图。

都是扁的。

话说回来,现在的摊贩只管一手进一手出,赚差价,不识笋的居多。
所以连不起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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